苦行僧见乐先生如此举止,看来乐先生应该就是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正待乐先生道出原委,没想到乐先生满满斟了一杯酒,却是慢慢平静下来,沉吟了半晌,却道:“大和尚,你可知我的修行?”
乐先生不谈那块玉佩的来历,苦行僧一时不知他的意思,合掌恭敬道:“先生修行,不是贫僧能所妄言。”他受过乐先生的指点,对他十分敬佩。
乐先生似乎也并不是真要他回答,继续道:“我曾对你提及,日月庐的修行在佛道之外,但终究没有跟你说明我所修何道。修行之道万千,犹如世路千条,但终究万法归一,要之不外超脱二字。佛道修行,以成佛成仙为究竟。自人成佛,便是佛之归宿;自人而仙,便是仙之道路。
仙佛之妙,不在于天道之秘,而在种种解脱。大和尚所修苦行之道,出自佛门四谛修法之苦谛。佛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既然以佛祖看来,人生有如此多苦处。那又何必于苦中求苦,是故刻意求苦,非是佛法,解脱于苦,方为佛法。佛门法门诸多,但论及根基要义,终究为解脱一切苦难。
而道门本以玄宗为首,宗风所及,衍化出天地二宗,又由天地二宗,分化风、雷、山、火、太阴、真阳、无极、崇虚八派,是为修行界道门十一宗,其中源流,暗合天数,是修道者深谙天机之故,洞见万法生克流变,自求超脱之道。故以逍遥为仙,不依万物,法门广大,自可与佛门分庭抗礼。”
“解脱于苦,方为佛法;不依于物,逍遥为仙。”苦行僧思忖之下,便觉乐先生之言简明扼要、直抉根源,寥寥数语,有一种劈去枝叶,直揭佛道修行根本的气魄,让人有说不出的明白畅达之感。
修行界的修行人虽然神通各异,修行法门万千,但是推衍源流,不是出自道门,那肯定就是出自佛门。然而道门以羽化飞升为究极,佛门以涅槃证道为归宿,但乐先生却说自己修行在佛道之外,难道修行人,除了飞升成仙,或者涅槃证果,还有其他的成就?
苦行僧心中好奇更盛。乐先生继续道:“自人而佛,自人而仙,皆我所不取。我所取者,自人而人罢了,我的修行在人间……”
此语一出,苦行僧脸上露出无比惊骇之色,失声道:“原来,乐先生竟是圣宗的传人吗?”
这次倒是让乐先生微微有些诧异,他一歪头,笑问道:“大和尚如何知道?”
苦行僧不答,而是先起身向乐先生行了一礼,这才重新坐下。乐中平并不避让,坦然受了这一礼。
苦行僧道:“先生方才说出自人而人,贫僧便大胆一猜,冒昧之处,还望先生不要见怪。真是万万没想到,先生竟然是圣宗的传人,圣宗竟然有传人在世!”
乐先生呵呵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修行界以为圣宗一脉并无传承,其实只是有所不知罢了。何况乐某坦言相告,本意就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和尚。只是尚未言明,大和尚便能猜出,这倒是让中平好奇了,大和尚如何能凭我方才所言猜出乐某便是圣宗传人?”
苦行僧又施一礼,道:“不瞒先生,贫僧也是推测而知,贸然出口,没想到却被贫僧说中了。当初圣宗现世,留下惊世名声,却没有留下任何传人,甚至连见过他真容的人都极少。倘若向天下修行人宣布一战十大妖物,斩杀六妖,封印其四的救世高人不是昙华尊和玄妙天两位前辈尊者,只怕还有人不信此事。
以两位前辈高人的身份地位,自然无人质疑其事。但不免也有许多人猜测圣宗之所以能一战而取,应该是两位前辈在暗中出手相助之功,否则以一人之力,实难想象如何能够一战上古八族和天地双妖这十大妖物。但关于圣宗的修行,我佛门中却流传着昙华尊留下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也只在佛门前辈中流传,鲜为人知,贫僧就是凭此言猜测。”
听见昙华尊三字,乐先生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并没有接着苦行僧的话头问那句话是什么,反而站起身来,挺身站立峰巅,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苦行僧见他所远望的方向,正是佛山刑塔所在,便停住不再继续往下说,双手合十,静等乐先生的反应。
“佛门广大,昙华藏有改天换地气魄。当年圣宗种下篱笆之后,各大妖类、精灵虽然进不了人间,但是仍聚集生乱,甚至拜入各大宗门,蛊惑门人弟子,祸乱修行界。昙华藏为了整肃佛门,提持正法,杜绝作恶者,敢持刀作杀生事;且他依据佛门之‘戒、定、慧’三无漏学,创立佛山刑塔,化无形之戒为有相之刀,内惩犯戒僧侣,外罚作恶妖物,雷厉风行,震慑修界,巍然开一代风规,至今犹存。若非有大修行、大智慧、大气魄者,不能为也。乐中平素来十分敬仰他!”
乐先生说话之时,始终目视远方,眼中似乎看见了佛山刑塔,他连说三个大,显然是的确对昙华藏其人有极大的敬佩之心。
苦行僧心中也是十分敬佩这位佛门前辈尊者,闻言道:“在佛门中,昙华尊被赞许为‘大雄成就’,称为大雄尊。”
乐先生破颜一笑,笑声中颇有几分耐人寻味,道:“大雄成就?具足大力是为大雄,嗯,当初佛道二门俱受妖风所染,门人多有行止失常者,险些酿成修行界动荡。但昙华尊和玄妙天的处置之法却截然不同,玄妙天选择清虚自守,封印道海三山,退避纷扰;昙华尊却是激流勇进,与佛门修行之出离心境相违,真是佛门中一大异数。
据闻当时佛门之内颇有非议。但昙华尊遇此大难,不闪不避,迎难而上,一意孤行,着实堪称大雄。只是大成必有大毁,据我所知,后来在佛门僧众中,对你们这个第七代世间尊不止这一个称号吧,应该是还有一个名号,却不是这么好听了。”
苦行僧闻言,面色有些扭捏,对昙华藏另外一个称号有些避讳,不愿深谈,但是乐先生提到了,让他有些尴尬。
乐先生显然将一切看在眼里,淡淡道:“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其实昙华尊又何尝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在其身后必然被人议论纷纷。即便是玄妙天,虽然选择避让,看似懦弱,谁又能知他也是蕴藏了他的考量,但还不是一样被人说三道四。但这两人都是世间修行有大成就者,都是坚守本心而行,又怎么会在意世间人如何去议论呢?
昙华尊当初的种种举动,在你们佛门中许多人看来,有违清净,而且频造杀孽,所以你们佛门中有不少人私底下并不承认这位第七代世间尊为大雄尊,却称之为‘洗业尊’,是吗?”
所谓洗业,在佛门中其实就是杀生的意思,但与一般意义上的杀生不同,若所杀者皆是该杀,在佛门则称为斩断罪业。因此,从实际上来看,所谓的洗业尊,其实就是杀生尊的意思。佛门以杀生为大戒,称呼昙华尊为洗业尊,其中的讽刺意味,再是明白不过了。只不过以昙华藏在佛门的地位,加上佛门戒律森严,众人哪怕是在背后议论再多,也不会公然说出杀生尊的说法。
苦行僧不想乐先生对佛门竟有这样的认知,连这些佛门秘辛都了如指掌,不由心中震撼,对他圣宗传人的身份更是确信,但也不免心中生出许多疑问,肃然道:“的确如此,只是‘洗业尊’这个称号,在我佛门内也是绝密,并不被人谈起,敢问乐先生,您是如何得知?”
乐先生一摆手,随着他的手摆动,有流风舞动,笑道:“此事在修行界少有人知,但在佛门内却也未必是绝口不提,大师就不要追问了。你方才提及昙华尊,此人值得敬佩,中平忍不住多言了,既是昙华尊者所留之言,必是脱俗之见?不知究竟说了什么。”
苦行僧双手合十,面目向天,遥望天际不可测之远,缓缓道:“昙华尊所言,乃是一句评语,评价的正是圣宗前辈。”
说到此,乐先生也是神情庄重了不少,虽然乐先生乃是圣宗的传人,所知圣宗之事必然极多,但以昙华尊的身份,说出之言,如何不让人期待万分呢?当下凝神静听。
苦行僧道:“昙华尊曾言,‘佛道之外,其修行心无所趋,落定人间,足可与佛道并立,并称三教。’”
此言一出,乐先生肃然改容!
自古有佛为山,道如海的说法,所谓佛山巍巍,道海深深,即是以山之伟岸,海之深阔比喻修行界两大源流,可见这两大修行的高妙超绝。而昙华尊此言,分明认为圣宗之修行,能够与佛祖和道祖比肩。这种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无疑将会被人笑话,同时也更多的是被不屑一顾,认为是狂妄之辈没见识才说出的话。但是恰恰这话却是出自佛门第七代世间尊的口中,便让人不得不先要慎重几分,好好去掂量掂量。
良久,乐先生喟然长叹一声:“可惜啊,世间已无昙华藏!大和尚,你便是从这句话猜出我是圣宗的传人吗?”
苦行僧见乐先生眼中流露敬佩之色,他修行苦行,心志坚忍,超乎常人,因此对同样果决勇毅的昙华藏颇有共鸣,心中也一直深为敬佩这位第七代世间尊,因此对其言行等一切大小事,都颇为留心,还多次进入佛门‘三藏佛阁’查阅有关昙华藏的经书笔记,因此听见乐先生的感慨,也不由心情涌动。
听乐先生所问,苦行僧却道:“非也,刚才乐先生说您的修行在人间,贫僧心中第一念想到的并不是昙华尊之言,而是如今佛山刑塔首座长老、传授我金刚神通的云叶师尊说的一句话,他曾说过,‘修行不趋仙佛,不离人位,而能得大成就,是为圣宗所传。’”
乐先生道:“云叶?可是在佛门号称金刚神的云叶长老?据闻大和尚你这一身的金刚神通便是他创下的,修至大成称为金刚不坏身,与道门的紫金琼玉体不相伯仲。果然是一代天纵奇才,想必他这句话也是对昙华尊的那句话的感慨了?”
没想到乐先生对自己的师尊也是极为熟悉,但苦行僧先前已知乐先生竟然是圣宗的后人,对此已经不是十分惊讶,道:“不错,确实如乐先生所猜,正是云叶师尊与贫僧闲谈中论及昙华尊的那句话,师尊才说出了这句话,当时贫僧因此猜测圣宗当有传人在世,追问之下,师尊却似乎有所忌讳,闭口不谈了。”
乐先生神色之中微露讶异,这位佛门金刚身份高贵、地位尊崇,但也不应该知道圣宗传人之事才对,这一点却不好对苦行僧说起。他口中念了两遍“云叶”,又念了几遍“昙华尊”,又念了好几次“圣宗”,似乎在深思什么事。
苦行僧虽不知为何乐先生突然告知自己乃圣宗传人,但想来若非对自己有极大的信任,乐先生断然不会相告。感动之余,亦不明白乐先生告知此事之意图。转念之中却想起一事,脱口而出道:“乐先生既然是圣宗的传人,贫僧在三藏佛阁还见到一本无名小册,上面记载许多逸闻,其中有一则,记录了昙华藏在世时的说的一句谶言,贫僧不知真假,但盘桓在心多年,今日想与先生一谈。”
他正要说出,却被乐先生一挥衣袖制止,随后,乐先生口中轻轻诵出了十二个字。这十二个字一出,却让是苦行僧再也无法安坐,猛然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