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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1)

()信谣言人心不齐怕“共产”乱杀乱宰

谷仓乡的县委工作组扩大会如期举行。

天刚上黑影,在乡政府大院的会议室里,四盏明亮的煤油灯高高地悬在屋梁上。高灯远亮,引得无数的飞蛾和小虫到处乱飞乱跳。会议尚未开始,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就急不可待地坐上了主席台,装模作样,大摆其“大干部”架子。柯得贵对工作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为了开好这次会,他曾作过许多精心的准备。从会议的内容到会议的形式,从出席会议的人选到会议的时间,无不考虑得面面俱到。他很有自信,有县委洪书记的正确领导,有强大的专政机器作后盾,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墙上的挂钟已敲响了八点,出席会议的人数尚不足原定人数的三分之一。坳背村的于连生,谷仓村的宋大发,竹林村的王金木等有头有脸的基层干部都“因病”缺席,特别引人注目。柯得贵不那么得意了。情况的突然变化,一下子把他打进了深深的尴尬中。会议是开不下去了,中途取消更不好。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开下去。

“有少数人缺席就不等了。”柯得贵自拉自唱。他把缺席的说成是“少数”,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接着,就面对着发言稿,作大报告:“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全国各地的人民公社如同雨后春笋冒出了地平线……”

柯得贵的报告说不上精彩,他从东风说到西风,从大地回春说到雨后春笋。坐在台下听报告的人耐不住如此枯燥而乏味的政治说教,慢慢开始疲倦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开起了“小会”。其议题是相当广泛的,从东家娶媳妇到西家生儿子。从秃女人头上的癞痢壳到邋遢老头的骚裤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说到得意处,还不时爆出阵阵笑声。

“宋大发带口信来请病假,说是一天要刮秋痢十几次,连裤子也来不及脱。”李秋根小声地向左右做小报告。

“瞧你说得有板有眼,就像是你亲眼所见一样。”坐在他身旁的赵玉兰也参与开小会。她是县人委的干部,她的丈夫也是县委领导班子里的成员。她随工作组下来,连个副组长也没弄到,实在委屈得很。不过她身上透出的特殊的优越感丝毫没有变,说起话来总是无理也要强占三分。“我偏说他想脱几次就脱几次。不存在什么来不及脱的问题。”

“原来你对宋大发脱裤子很有研究?”李秋根抓住了她的话把子,大胆嘲弄。她知道她男人虽是大干部,但没有实权,他可以对她不必在意。“你研究他脱裤子无非是想研究他裤子里的那个东西。”

“什么?放你娘的狗臭屁!”赵玉兰瞟了主席台一眼:柯得贵还在没完没了地扯着他的东风西风和雨后春笋,丝毫没有发现台下在开小会。她嬉笑着,抬起手来给了李秋根一个嘴巴:“谁说我研究他裤子里的那个东西?”

李秋根挨了这一个嘴巴子,心里十分难受。正想还手,但见坐在主席台上的柯得贵正用力叩击着桌子,显然是发现了台下的动静了。

“开小会的,请站到台上来!”柯得贵的眼睛离开了讲稿。

“泼妇!”李秋根瞅着柯得贵喝开水的机会,小声回敬了赵玉兰一句:“狗吃的泼妇!”

“……把原来的各个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土地、山场、耕牛、农具等一律收归人民公社所有,把原属各个单干户的土地、山场和原农业生产合作社分给农民的自留地一律收归人民公社。把农村残存的个体经济,豆腐坊、织布坊、榨油坊等家庭副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柯得贵的报告又作了一段。他抬头看了看主席台下的人,似乎又溜走了不少。此情此景,使他蓦然想起了前乡政府的党总支书记兼乡长吴国亮。难道他也会像他一样栽跟头?看来,县委洪书记的指示是多么正确:谷仓乡的各级基层组织大都已瘫痪了,必须下大力气进行整顿。他当机立断,马上改变了会议内容:狠抓阶级斗争。

“……我们乡的干部,大部分是好的。是愿意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但是也有少数干部,就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有的干部叫他开会就有病,听瞎子唱戏就没有病,这病嘛,奇怪得很。”柯得贵首先拿谷仓村的宋大发开刀:“我看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

坐在台下听报告的干部们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继续我行我素开着小会。

“李秋根,你马上跑一趟!把宋茂香叫来,出席会议!”柯得贵对台下的李秋根挥了挥手。他决定让宋茂香取代宋大发。

李秋根听到吩咐,自动结束了小会,提着马灯出了门。他熟悉地绕过苦槠坪,来到宋茂香的家。茂香妈正在灯下织布,听说要找女儿去开会,心里十分不满,便眼睛一翻,连声拒绝。

“半夜三更,你找她开个什么会?”茂香妈有意把时间说成是“半夜三更”,这使她拒绝的理由更加充分。

“半夜三更我也要去。”宋茂香蓦地从里屋跳出来。她兴奋极了,难得柯得贵如此器重她。

“你的头不疼了?”茂香妈下了织布机,死死拦住门。

宋茂香推开妈妈,夺门而出。她跟着李秋根来到乡政府,进了会议室,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抬起头,一眼就望见了主席台上的柯得贵正挥动手臂,大谈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谈到激烈处,又从腰间掏出了驳壳枪,当众比划了一下。坐在台下的干部们这才感受到本次会议的严肃性。喧闹声、嬉笑声骤然消失,就连会议室里的空气好象也要凝固了,仅剩下寥寥的几声咳嗽。

“……地富反坏右,是我们的阶级敌人。谷仓村的柯繁青、沈山果、胡月秋,坳背村的于万春都是仇视我们的社会主义、**的,要对他们坚决地进行专政。”柯得贵一口气点出了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名字,然后把脸一转,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宋茂香大叫:“你站起来!宋茂香你站起来!”

一直处在精神极度紧张状态下的宋茂香,突然听见柯得贵把她的名字与其他许多五类分子的名字连在一起,心里禁不住砰砰直跳。在一刹间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是不是她的家庭成份留下了什么尾巴没交待清楚?是不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那一位既不是父亲又不像叔叔的拐子又干了什么勾当而株连了她?她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柯组长,我不是五类分子!”宋茂香战战兢兢地说,两条腿吓得直打颤。

“我又没说你是五类分子。”柯得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宋大发躺下不干就算了,没有什么了不起。宋茂香,你要大胆地把这副重担挑起来。回去之后,你得连夜找到宋大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

宋茂香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柯得贵并没有把她当成阶级敌人。她频频点头,放心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相信:由于他的提携,她将从此一步一步向半脱产干部,再向全脱产干部靠拢。好日子也正向她招手了。

县委工作组扩大会结束了,已是深夜十二点钟。宋茂香出了乡政府的大门,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回家睡觉,而是如何不折不扣地执行柯得贵的指示。她决定连夜去找宋大发,传达会议精神。他来到他家的门前:但见大门紧闭,一条又粗又壮的黄狗横卧在面前,稍有动静,就狂吠不休。宋茂香有些犹豫了:半夜三更去叩门妥当吗?几经考虑,她还是叩响了他家的门。

“谁呀?”从屋里传出了大发嫂的声音。大发嫂前来开门了。

两扇漆黑的大门轻轻摇晃了几下,便闪出了一条缝。宋茂香推门进来,要求马上见宋大发。大发嫂点起灯,把她引到里屋,引到宋大发床前。

“有什么事不可以明天再说?”宋大发面带愠色:“你不知道我在刮秋痢吗?”

“柯组长叫我连夜向你传达。”宋茂香小心说明情况。

“你不也是干部吗?你就去执行嘛!找我干什么?”宋大发明是抬举她,实是羞辱她。他知道,她如今连一个半脱产的干部也没有当上。

宋茂香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橡皮钉子,沉默良久,羞愧难当,不得不立即起身告辞。

※※

县委工作组扩大会议开过不久,全乡又莫名其妙地刮起了一股宰杀家禽家畜风。

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天刚蒙蒙亮,茂香妈就早早地起了床;点灯织布。她一面打梭子,一面向女儿下命令:要到菜园里摘菜,要生火煮早饭,还要给家禽家畜喂食……她坐在织布机上唠叨了半天,宋茂香还酣睡在床,打着鼾。她不再叫她了,索性自己动手去干。早晨的家务琐事多,一件件一桩桩,件件桩桩环环相扣。哪一件都少不得。她匆匆下了织布机,提着篮子下菜园。她摘了几个茄子,拔了几棵大白菜,又踅到河边去洗。才走到路口,迎面碰见了她的远房亲戚五姑娘。五姑娘正提着两篮子什么血糊糊的东西走过来。

“不得了啦!上面有政策。”五姑娘附着茂香妈的耳朵,神秘地说:“鸡鸭都得归公。要共产了!”

茂香妈一阵惊讶,这才注意到五姑娘的两个篮子里满满地装着刚刚放过血,褪了毛的鸡和鸭,至少也有二十几只,其中还有几只没长成个。她突然想起了拐能叔在几天前曾说过的话,不想竟应验了。

“哟!这小鸡怕还没有半斤重,杀了也不可惜?”

“可惜什么?等被人‘共产’走了,那才可惜。”

谷仓人简直就要疯狂了:田地、山场,搬不动吃不掉,由它去共产吧!耕牛、农具,藏不了掖不下,也只能听其自然。惟有这些家禽家畜易于处置,决不能让人民公社“共”走。几乎在同一个早晨,各家各户都大开杀戒。一只只鸡鸭鹅豚纷纷倒地,人们仿佛要把它们永远斩尽杀绝。茂香妈茫然了:这世界怎么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她来到河边。河边上早已挤满了人。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也都把刚放过血,褪了毛的鸡和鸭拿到这里涮洗。一清见底的小河顿时被染得通红。茂香妈再也无心洗菜。她得马上回家,向家中的鸡们鸭们开刀。她走进了厨房,手提着切菜刀,打开鸡埘门,掏出了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一刀一个地结果了它们。她杀红了眼,神志有些恍惚。望着满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鸡们和鸭们,她又心痛起来。蓦地,她突地发出了爆裂似的哭声,如同失去了亲人一样。

“我的可怜的鸡呀!可怜的鸭呀!我对不起你们。”茂香妈哭着嚎着,不断地把头往地上撞,仿佛要和她心爱的鸡们鸭们同归于尽。

茂香妈的哭声,惊醒了酣睡在床的宋茂香。她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望着痛哭流涕的妈妈和她身边沾满血污的鸡们和鸭们,半天说不出话。

“马上就要共产了,鸡和鸭都得共走。”茂香妈欲说又休。

“真造孽,这些小鸡小鸭都还没长成个。”宋茂香也心痛极了。她伸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心中不由一沉:“这一定是阶级敌人造的谣!”

“你说什么?”茂香妈不懂新名词。

“是拐能叔叫你杀的?”宋茂香知道她最听他的话。

“我家的事我作主,凭什么要听信别人的?”茂香妈当即予以否认。

“你就是处处护着他!”宋茂香就是不信。

茂香妈不能容忍女儿如此冤枉好人,尤其不能冤枉拐能叔。她骂女儿信口雌黄,又骂女儿没有良心。宋茂香偏不服气,她索性提高嗓门,面对着拐能叔的家门大骂起来。她有意要让他听见。

“是人不会办鬼事。你就是做多了坏事才会变拐的!”宋茂香的话飞过篱笆小院,钻进了拐能叔的耳朵里。这是一件无中生有的冤枉事。拐能叔一时气得全身直打颤。

“叫你妈出来问问,究竟是谁挑唆的?”拐能叔愤愤地说。想想她小的时候身体是那样纤弱,又缺吃少穿。他从没有对她少操过心。如今她长大了,翅膀长硬了,竟如此这般地对待他,让他寒心。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宋茂香不清不楚地又补了一句:“你惊什么心?”

茂香妈不能容忍女儿如此放肆。她一把抓揪着女儿的衣襟,抬手就打。宋茂香双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胳膊,不让她动弹,母女俩扭在一团。不知是谁家的老母鸡受惊地拍打着双翅飞进篱笆小院,从母女俩的头顶上掠过。母女俩这才下意识地各自放开。那老母鸡在院子里到处乱蹿,总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它又试着钻进了堂屋里。

“茂香妈,看见有鸡婆子进屋么?”篱笆小院之外有人高叫,是大发嫂的声音。

“鸡婆子是有一只。麻黑的。”茂香妈应着,她暂时丢开了女儿,随即引着大发嫂进了堂屋。两个人合力把鸡捉住。“这鸡婆子也杀?”

“家里的鸡鸭要杀的都杀了,仅留下这只鸡婆子带崽。想不到它也怕死,丢下一群鸡崽不带,要逃命。”大发嫂边走边说。她出了堂屋门,这才察觉到怒容满面的宋茂香正和她妈妈斗气。“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只因为她拐能叔把她养大了,应该忘恩负义。”茂香妈狠狠地盯了女儿一眼,有意说给大发嫂听。

宋茂香白白地气了一个上午,气过之后还得帮助妈妈把那些已杀死了的鸡们和鸭们逐个地褪毛、洗涮、腌制,一直忙到半夜才吹灯上床睡觉。她总不能理解,人民公社既是通向天堂的必由之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横加抵制呢?

※※

宋茂香忙了一天,刚睡下不久,突然有一缕松明火把的光摇摇晃晃透过窗棂射进屋里。宋茂香本能地抬起头,向窗外窥视。她看见家住在斜对面的宋大发此刻正挑着一担行李,手举着火把从村口走来。在他的身旁紧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片刻之后,他家的门开了,大发嫂走到门口,把二人迎进了屋里。

“宋大发家来客人了。”宋茂香收回她好奇的视线,躺下睡觉。

“管他来不来客人,你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床,把阁楼上的一点粮食藏好。”茂香妈吩咐女儿:“这‘共产公妻’不能不防。”

宋茂香不愿听她唠叨,也懒得和她在争辩。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窝里正要入睡,只听见有人敲她家的门,像是大发嫂的声音。

“宋茂香!宋茂香!我家来客人了。想到你家借宿一夜。”

宋茂香急忙起床,点起了灯把大发嫂和她的客人引进了屋。茂香妈没有起床,只是坐在床上和大发嫂打招呼。

“我娘屋里的共娘隔爷的妹妹来了。”大发嫂小心介绍情况:“她的名字叫蠢姑。别以为名字叫蠢姑就蠢。她么?她可聪明呢!”

宋茂香微笑着表示了欢迎之意。她把自己的床位让出来给蠢姑睡,自己则挤到妈妈的床上将就。听着大发嫂的此番介绍,她不由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为聪明的蠢姑。她大约二十余岁,有一双木讷得近于痴呆的小眼,鼻孔很大,有两道黄脓鼻涕在鼻孔中忽隐忽现,嘴唇又厚又长,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聪明?”

“是呀!她聪明得很。”大发嫂神采飞扬,无法抑制她内心的喜悦:“她们那里成立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户的小锅小灶都得砸。她呢?她悄悄把自己家的一口锅藏起来了,躲过了干部的眼睛。这一次带给了我——一口八成新的铁锅。”

大发嫂正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蠢姑的聪明史,而蠢姑竟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聪明起来。她趁人不备,转身就往外跑。大发嫂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强行按倒在床上。

“放我回家!放我回家!这床不好,没有花花被。”蠢姑在床上奋力挣扎。

“这样行吗?”宋茂香很厌恶她引来这么一个借宿的人。

“行!她睡着了就老实了。”大发嫂双手紧紧按住她,强迫她入睡。不多一会,她果然睡着了,还不住地打着鼾。大发嫂这才放心地稍坐片刻。她带来了刚才获悉的最新消息:“我娘家那里成立了人民公社,所有的人统统都被赶到公共食堂吃大锅饭,下一步怕是要把所有的人统统赶到一张大床上睡觉了。‘共产公妻’嘛!”

“‘共产’我相信,‘公妻’不可能。”宋茂香另有不同的看法。

“我娘家那边的许多还没到年龄的小伙子和大姑娘都突击结婚,怕“共产公妻’。”大发嫂并不理会宋茂香的意见,只顾着自己往下说:“我家的宋大发也急急忙忙在村里给蠢姑物色了一个对象,准备近期把她嫁出去。”

“嫁给谁?”

“嫁给沈冬生。”

“沈冬生?柯繁青的儿子?”宋茂香有些吃惊。怎么能眼睁睁地让她进入这样的家庭?

“这个家庭当然谈不上好。可是这临时临刻,到哪里去找合适的——这至少要比‘公妻’强!”大发嫂早有考虑。

“倒是沈冬生走运,白白地拾着了一个贫农女儿。”茂香妈也为蠢姑抱不平。

大发嫂没坐多久,便告辞回家。宋茂香关起大门睡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宋茂香突然发现昨夜借宿的蠢姑不见了,惟有大门敞开着。宋茂香有些担心:这蠢姑能到哪里去呢?当她来到小河边洗衣服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她。蠢姑自从离开她家,便来到小河边,坐在石头上向每一个前来洗衣服的人介绍她此来的目的。

“我姐姐叫我来嫁人,有花花衣服穿,还有肉吃。”蠢姑的黄脓鼻涕不住地往下流,与口角上的口水溶为一体,垂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恶心!”宋茂香暗暗诅咒:“这样的女人,会把十个男人中的九个吓跑。还怕‘公妻’?”

※※

“共产公妻”的传言越传越“真”,越传越广,越传越猛烈。弄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拐能叔便是这其中思想包袱最重的一个。几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他始终摸不透这人民公社究竟会搞到哪一步。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独自一人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的石礅上抽闷烟,让白色的烟雾彻底地麻醉他的愁肠百结的神经。

远处,又传来几许屠猪宰羊的响声。猪羊在引颈就戮时的呼叫与挣扎,又给了他莫大的启示。既然鸡鸭怕“共产”,猪羊就更怕“共产”。他家的那这条大水牯不也得让人“共”走吗?天哪!这可能吗?他回到屋里,隐隐约约听见自己后院的大水牯正在栏里躁动——它是在提醒主人应该给它喂草料了。他来到后院,横卧在栏里的大水牯看见了他,来如同看见父亲和老朋友一样,蓦地站了起来,哞哞直叫,甩着尾巴撒欢。拐能叔慈爱地走上去,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取出一捆干草,送到它的嘴边,心里像刀割一般的难受。

这头大水牯是他的孩子和朋友,是他的第二生命。记得在几年前,拐能叔到河口镇赶圩时无意中买回了它,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它初来时还是一头犊,样子长得很丑。全身仅仅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绒毛,一天到晚哞哞直叫,张嘴要吃。拐能叔心疼它,把它当成孩子一样喂养。一天几顿,撬开它的小嘴喂豆水,喂精饲料,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小犊一天天长大,学会了拉车、拉犁、使碾、干农活,成了拐能叔最得力的帮手。这牛乖巧,通人性。它知道拐能叔爱它,所以每次干活也格外卖力。到了晚上,横卧在栏里,一面咀嚼着草料,一面亲昵地哞哞叫,与拐能叔谈心,陪着拐能叔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时光。

在几年前的一次合作化运动中,村里人吵着嚷着要把这头大水牯牵走。拐能叔整整哭了一夜。后来,多亏了宋大发上瞒下遮,明为合作化,暗为单干,敷衍了这几年。他心爱的大水牯,始终未离开过他。不料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杀掉它。宁愿让它死,也不能让它被人共产。”拐能叔当即决定。

拐能叔的思路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当村里还一片平静时,他首开杀戒,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光了自家的鸡和鸭,装进了“皮箱”里。当村里人开始普遍宰杀鸡鸭时,他的目光又转向耕牛了。然而,耕牛是受政府保护的牲畜,未经批准,任何人不得随意买卖,更不得随意宰杀。拐能叔犯愁了,又满满地装了一袋烟丝,大口大口地吸着,心里反复琢磨。他要想方设法,争取乡政府的批准。

拐能叔的“能”,没有白能。他很快拟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他关起大门,生着了火,熬了半锅辣椒水。然后,撬开大水牯的嘴巴,把辣椒水灌进了它肚里。大水牯被辣得哞哞直叫,睡在地上打滚。拐能叔心疼极了,但一想起了人民公社,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一把抓起牛绳,把大水牯拉出了门,去找宋大发——他是干部。

“这大水牯生了瘟病,几天不吃草料,我得给它放血。”拐能叔见到宋大发,急忙说明来意。

宋大发看着他的大水牯果然一反常态:全身冒汗,烦燥不安,两只牛眼,像是冒血一样的红。

“这牛昨天还好好的?”宋大发感到情况有些蹊跷。

“昨天就不大行了。”拐能叔一口咬定。他知道大水牯不会说话,无法剖白自己的冤情。宋大发没有立刻作决定,他采取观望的态度。

“那好,牛要是不放血就死了,牛肉吃不得,损失归你?”拐能叔脸色一变,拉着大水牯就走。他要找仁义公评理。

仁义公,是村里最年长最受尊敬的人物。他一向推崇包公、海瑞,也常常在村里扮演着总裁判的角色。他受拐能叔之托,在宋大发的门前一站,很使宋大发却情不了。

“牛眼充血,非死即灭。不放血的牛肉是万万吃不得的。”仁义公引经据典,仗义执词。

宋大发一旁陪笑,不给面子是不行的,他立即表示愿意受理。但他目前的干部地位岌岌可危,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对他很不信任,这使他十分尴尬。

“你只证明有这么一回事就行。其余的事,我上乡政府去磨。”拐能叔的要求不高。

“这样吧!你写一个报告,我在报告上打一个戳子,证明一下。你再拿着报告,找县委工作组交涉。”宋大发提出了初步意见。他毕竟当了几年干部,办起事来有板有眼。

当下,由仁义公代拟了一份报告,宋大发在报告上打了戳子。拐能叔接过报告,又拉着“病牛”来到乡政府,请求批准“放血”。他的“能”,确也名副其实,见到干部,面不改色心不跳。

“柯组长,”拐能叔把牛拴在门口树上,然后只身进入乡政府,向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双手呈上报告。

柯得贵并不官僚。他亲自出来检查“病牛”情况。他相当内行地抓起牛绳牵着大水牯溜了一圈。但见它全身冒汗,两眼血红血红。他断定是得了“牛瘟”。

“你是哪个村的?”柯得贵眼珠一翻,拿腔拿调地问。好象从来都不认识他:“你是想搞破坏?”

“我来请示杀牛!请示杀牛!”拐能叔点头哈腰,竭尽全力表示了对干部的尊敬。

“随便杀牛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柯得贵根本不理会他的报告,只顾阴阳怪气地打着官腔,借以显示自己权势的显赫:“有的坏分子乱杀耕牛,相当狡猾,把好牛说成是病牛。凡是未经乡政府的批准,擅自杀牛,我就给他法办。”

拐能叔辨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态度,站在一旁提心吊胆。

“快把瘟牛给我牵走!混蛋,怎么把瘟牛牵到乡政府门口?”柯得贵喜怒无常,又是一顿斥责。

“水牯患了瘟病。不尽快放血,恐怕牛肉也不能吃。”拐能叔死皮赖脸,一再强调杀牛放血之必要。

柯得贵这才伸手接过报告,斜瞥了一眼。报告上面写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字:有的他能认,有的他不能认。他知道,一份合格的报告里就是应该容纳一些他能认得的字,同时也应该容纳一些他不认得的字。否则,其报告便就不成其为报告了。

“这是什么报告?混帐!”柯得贵把报告扔给了拐能叔。他像是看清了报告里的全部内容。

拐能叔听着,不觉眼前突然一黑。此报告出自本乡第一号写手的笔下,何言不好?难道其中露了什么马脚?

“你怎么没听见?报告要重新写。”柯得贵这才指出其中的缺点:“要突出一个‘急’字。”

拐能叔暗暗舒了一口气,狡黠的小眼,闪闪发亮。原来对方已完全被他说服了,只是因为报告写得“不好”,才没批准的。他转过身子,拉着大水牯就走。回到家,找到仁义公重新捉刀。

“要突出一个‘急’字。”拐能叔强调。

仁义公接过报告一看:本报告的文字表述得体而贴切,无须再改。他只字未动地重抄了一遍,宋大发又再一次打上了戳子,呈上了乡政府。柯得贵接过报告,大摆干部架子地叫李财粮念了一遍。然后,提起笔,在报告的空白处批示:“同意宰杀”,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柯得贵”。这位由县委洪书记钦定的县委工作组组长虽然文化不高(只在文化速成班里突击过三个月),但他的工作很有魄力,作大报告也能出口成章。只是在文字的表达方面却略有欠缺。他在批示了“同意宰杀”之后,没有另起一行,也没有打上标点符号括开,就把自己的名字紧紧贴在“同意宰杀”之后了。于是“同意宰杀柯得贵”七个字并列成行,十分醒目地写在报告的空白处。李秋根又在报告上加盖了乡政府的公章。

杀牛的批文又回到拐能叔手中,他胜利了。满怀喜悦回到家,他要尽快把大水牯变成牛肉加牛皮再变成钱,揣进自己的腰包里,避免“共产”。

※※

拐能叔回到家里,一走进后院。半卧在栏里大水牯又耍娇地哞哞了两声。整整一个上午,它没有耕作了,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至于主人为何无端地灌它辣椒水,它已随着身体的逐渐恢复而淡忘。

拐能叔坐在门槛上,望着大水牯发呆。他伸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批文,心如刀绞。这张批文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用绳索把他心爱的大水牯紧紧缚住,再用屠刀砍下它的头颅,把牛肉和牛皮变成一张张人民币,装进口袋里……这太残酷了。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了,不觉落下了泪。泪眼中,他看见他心爱的大水牯还在耍娇,用它不长的尾巴左右摆动,向他大献殷勤。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薄情寡义,他欠它的太多太多!他放下手上的旱烟袋,拌了一盆精饲料,送到栏边任它咀嚼,用以平衡心中的内疚和不安。

从隔壁屋里,传来了宋茂香的歌声,这歌声带着恶性的强刺激,一阵又一阵地叩击着他的心。

人民公社呀是桥梁,

**呀是天堂。

**给我们把路引啊,

幸福生活万年长……

拐能叔听着歌,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又跳了出来:人民公社马上就要到来,他和这条心爱的大水牯迟早也要分开,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与其生离,不如死别。蓦地,他的心肠又变硬了。他一把抓起牛绳,把大水牯拉到苦槠坪去宰杀。

宋九根早已准备好杀牛的屠刀和绳索。临时又叫来柯繁青的儿子沈冬生做帮手。大水牯见状,仿佛已意识到自己末日的来临。它不住地浑身哆嗦,黑眼眸子呆呆地凝视着它的主人哞哞直叫,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向他发出最后的请求。

“兄弟呀,我对不起你!”拐能叔泪眼汪汪,向大水牯作最后的决别。

最后的一刻马上就要来临。拐能叔不忍一睹,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背过脸,快步走开。只听见宋九根擦擦地砍了两刀,他不由得又转过脸望去:他心爱的大水牯已惊恐万状地倒在血泊中。

宋九根是杀牛的好手,从剥皮到开膛全会,沈冬生只作帮手。拐能叔擦干了眼泪,对宋九根说:“牛皮送供销社,牛肉和下水明天一早帮我挑到河口镇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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