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上下一夜之间挂起白幡,整个扬州城都得到了消息,贾敏去了。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林黛玉作为传嗣人占了孝子的位置，招待来往的宾客。
贾琏在一旁帮忙招呼，清楚看到来吊唁的人脸上震惊惊讶地表情。
谁都没想到,林如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没有人对此表现出任何的非议,毕竟这是林家的家务事，与他们无干,再者,林如海还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坐着呢！
这给林黛玉带来了很大的宽慰。
老实说,她以前一直是被娇养在后宅的，前院那些个宾客往来基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她却不得不承担起招呼客人的重担,还要跟着林管家一起主持葬礼。
后院女眷的招待,哪怕是有府里嬷嬷帮助,对于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的黛玉来说，都是极为艰难的。
这样的情况下，外人对她招赘一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议这点,让她放心了许多。
说到底,曾经贾敏那样激烈的抗拒还是给她留下了些许的阴影，让她止不住怀疑,是不是父亲提议的坐产招婿真的那么糟糕？
到如今,这个顾虑终于可以打消了。
而且这个过程中,无论林如海贾琏或者是府里的林管家李嬷嬷等人，都在尽心尽力的帮助她，等到贾敏头七过后，林黛玉虽然还是沉浸在悲伤之中，但已经不会再对未来彷徨失措了。
就如她跟林如海说的：“母亲已经走了，以后就只有我陪在父亲身边，我要坚强起来。”
压力是人的动力。
林黛玉以前被父母精心呵护，便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可如今她要承担起林家的未来，已经再不能那样无知无觉下去。
短短几天，这个曾经童稚可爱的孩子脸上，多了几分坚毅，少了几分欢悦，谁也说不好，这变化是好是坏，只能静静等待时光来告知答案。
二七过后，贾琏提出离开。
他来这里太久，该是时候回去了。
林如海没有挽留的借口，临走前找他来，却发现，彼此间的谈话，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琏儿……”林如海喊出来，面对眼前平静的青年，又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
贾琏不是个爱迁怒的，这些时间的沉淀，已经让他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着林如海，他依旧是敬重和感激：“姑父请说。”
只是他可以平常心，林如海如今，又哪能说一声问心无愧？
夫妻一体，虽是贾敏造的孽，他却不得不承担这因果。
多余的抱歉的话林如海不想说，他拿出几本书册递给贾琏，示意他接下，说道：“你身负皇命，肯来送你姑母最后一程，这个恩，我记着。你如今在京，旁的我没有什么好帮你，只有这些，望你妥善使用！”
贾琏初时还有不解，接过书册翻开几页，倏然变了颜色。
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书册，而是林如海早年记载的一些纪录。
诸如今天在御史衙门，收到高密某某贪赃枉法、今日调查某某案件，发现一物似与后宫有所牵连等等……
这东西，贾琏不陌生，便是他自己，私下也有一本自己的小账，记录着不该为人知的隐秘事情。
这是官员们的心头一本帐，也是政治遗产。
林如海却把这些留给他吗？
“我不明白！”贾琏有些莫名所以，“为何您不把这些留给表妹？”
林如海摇摇头：“玉儿纯善，性子绵软，并不适合官场搏斗。与其赌她未来子嗣的天赋如何，我更愿意把这个，送给你，助你一臂之力。”
他深深望了贾琏一眼，意有所指道：“储位之争，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我只望，这点东西，能对你有所裨益。”
贾琏悚然而惊，背脊处不自觉沁出一层冷汗，只得强作镇定：“我不明白姑父的意思。”
林如海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否认，只是淡淡道：“你来扬州这许久，除去在府里，往衙门里走动的时间，私下由常熙林牵头，与江浙两块的大商人有过多次往来……”
他定定看着贾琏，只瞧得他不由自主乱了眼神，脸上再维持不住镇定，这才叹口气，说道；“你别急，我既然说出来，自然不会有害你的意思。”顿了下，“你已经很小心了，只是杨州这地界，有些事，你能瞒过别人，却不一定能瞒住我。你放心，你留下那点小蛛丝马迹，我已经叫人扫清，除我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贾琏已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干脆将手里书册放好，反问林如海道：“姑父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送我东西？”
林如海不答，反而问他：“我大概知道你是为谁拉拢助力，只是你确认，他果然值得？你如今年少有为，一身敛财本事，是如今国库最缺的，便是不投靠谁，任谁坐上那位置，对你都无太大影响，你又为何非要淌这趟浑水呢？”
为何呢？
贾琏面前浮现起裴昭那冷峻的容颜，自问一番，灿然笑道：“大概是因为，只有殿下，才能实现我想要看到的世界吧。”
“哦？”林如海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贾琏对着林如海道：“当今圣上仁慈宽厚，登基后优渥官员，体恤百姓，不但给官员增加俸禄，登基几十年，除去几次战争，此外从不岑加赋，每逢天灾，更是直接减免赋税，派人赈灾。体谅官员为官不易，更是宽厚允许官员往国库借银，如此宽仁，可说是千载难逢之仁主！”
林如海一开始还不很清楚贾琏的意思，听到后面，回过味来，当下沉了脸：“你这是对圣上不满？”
林如海为官几十载，深受当今器重，如今坐着这位置，更是因为他是当今心腹，如何能听的贾琏这般影射当今？当下怒喝道：“你可莫要忘了，若不是圣上简拔，以你才学，至今不过一商贾尔！”
他一贯温和，贾琏与他相识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只是他却毫无退缩之意，反而点头道：“圣上对我仁厚不假，但若不是圣上，国库又如何会如此空虚？”
“砰！”
桌子被林如海重重一圈砸出巨响，他脸上带着浓浓的煞气，咬牙恨骂：“混账！”
话说到这份上，贾琏毫不退缩：“姑父坐在如今这位置上，难道就不曾察觉？每年盐政多少贪腐？本是巨额的税收，最后能有几成进入国库？不说别的，这些年，各地天灾人祸，朝廷赈灾，不说各部拖拉怠慢，就算最后凑出银钱，又有多少真正落入百姓之手？明着朝廷不加赋税，但百姓生活到底如何？果然蒸蒸日上还是依旧免不了被盘剥？多收五斗米，反要卖儿卖女，这样的场面，姑父你没见过吧？”
贾琏就看到过。
五年前，风调雨顺，闽南地区迎来丰收，贾琏那还是初次去那地方，他本是要收粮，看到的却是满村麻木的村民。
这些人，青黄不接时借贷银钱度日，早早便把田里出息卖出，日日田中辛劳，虽说丰收，但产出却已与他们无关。地里所得，只够家里糊口，逢到生病嫁娶，只能卖儿卖女……
“圣上仁政，可惜架不住底下的根子全烂了。”贾琏毫不遮掩自己的鄙薄，“十年前，两广总督贪腐，圣上念起劳苦功高，只撤职查办。五年前，黄河道决堤，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最后不过死了十数个明面上的官员……”贾琏直视林如海，“姑父你告诉我，当今果然是千古明君？”
“……”
林如海无言以对。
有些事，不是不知道，只是……
“那你就确定，四皇子能如你所想一般荡涤乾坤？”
贾琏断然道：“我信他！”
别人他不知道，但那个人，一直以来、所思所做，从不曾隐瞒他。
他信他！
林如海最后没有说什么，他静默着送走了贾琏，不曾再多说。
第二天，贾琏要走时，他一如平常的来送他。
贾琏便也一如平常的与他告别。
不是不想拉拢林如海，事实上，如果林如海能够偏向裴昭，将会是裴昭一大助益。
只是以林如海的脾性，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何必上赶着触霉头呢？
林管家给他准备了八大箱子的礼物，六箱是拿去给贾府其他人的，两箱是给他的。
黛玉拉着他的下摆，依依不舍。
“二哥要记得给我写信啊。”小姑娘硬生生忍着没叫眼泪流出来。
“二哥一定记得。”贾琏摸着她的小脑袋，心软的化成了水，轻声与她告别：“等玉儿再长大些，姑父回京述职，玉儿可以到几京里来看望二哥啊。”
黛玉点点头：“我一定去。”
林如海拉过女儿，说道：“玉儿将来要承袭我林家，老太太一片好意要接玉儿到身边教养，这份心意我心领了，你回去且记得帮我转达谢意。”
贾琏点点头：“我必不敢忘。”
江风传来凉意，江边鸥鸟突然成群起飞，鸣叫声声，贾琏弯腰行礼，转身上船。
林如海带着女儿站在岸边，看着船在江中慢慢远去，许久，拉了拉女儿的手：“玉儿，我们回去吧。”
黛玉尤有不舍：“爹爹什么时候会再回京城啊？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二哥呢？”
“玉儿很舍不得二哥？”
“嗯，二哥对我好！”
“……”
林如海不再说话，抱起女儿，静默着大步回家……
而另一边，贾琏坐在船舱里，正仔仔细细翻看着林如海给他的隐秘日记。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次回京，将会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
他必须要赶紧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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