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低矮瓦房,横七竖八的臭水沟,迷宫般的巷子胡同,望不到边永远也走不到头,尽管这里人声嘈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四处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气息,无论是聚集在街头巷尾闲聊的男人,还是蹲在屋檐下晒着太阳的老人妇女,脸上均带着一种颓废懒散的神情,似乎生活在这里只是得过且过,活着也是漫无目的,只求一日有三餐,图个温饱足矣。
这一片广袤无边的贫民窟就是永安区。
永安区人口超过了三十万,是聚城人口较多的一个区,可惜大部分都是贫民,也是全聚城最大的一个贫民区,二三十万的贫民全挤在这片密匝匝的瓦房里,主要靠领取区府的救济款过日子,可是这群数目庞大的贫民,对于令府及其辖下的永安区府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其实贫与富是相对存在的,若没有穷人,又何来的富人?永安区也一样,并非全部都是贫民,也有少数富人,不过,不到十万的富人却占了永安区将近三分之二的土地。
一条宽阔的街道弯弯曲曲地划过,将整个永安区一分为二,东南边是广夏细旃的富人区;西北边是低矮杂乱的贫民窟,高矮对峙,鸿沟横亘,看起来泾渭分明。
可是,世上的事并不是每样都分得那么清楚的,在富人和贫民之间,还有一些人游离在这条鸿沟里,他们远远算不上富人,但与贫民相比,他们的条件明显又优越了许多。
夏富贵及其一家子就是属于不贫不富这一群体中的人。
他虽然叫夏富贵,也不算太贫困,但与真正的富贵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他前额微秃,今年近六十了,在区府做了三十年的文书,退下来后就是靠区府每月发放的月银过日子,有十两左右,不是很多,但已比普通贫民的补贴高出了十几倍,不止养活了他自己,也养活了他那年迈父母和两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儿子。
夏富贵住的是数间青砖瓦房,还有一个狭长的小院子,尽管也是潮湿阴暗,但在这个贫民窟里,显得鹤立鸡群,已经称得上豪宅了。
生活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好多年,一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上个月初,年迈的双亲突然双双病倒,是中风脑溢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用一个月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子,而且这种病的药费是个无底洞,那每月十四两的月银远远不够。
平静的生活骤起波澜,前几天刚领到的月银,才几天就变成了一锅锅倒掉的药渣,夏富贵蹲在屋檐下,吞云吐雾地抽着旱烟,闻着这满屋满院的药味,愁眉深锁。
儿子夏子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皱了皱眉头,叫道:“怎么满是药味,臭死人了!”
夏富贵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垂下头去继续吸烟。
夏子恺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的靴子底面磨穿了个洞,不能穿了,爹,你给些钱我,我要换双新靴子。”
夏富贵还未说话,在一旁缝衣服的嫂子丽萍就叫了起来:“哎呀!二弟!你几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张口要钱,我看你不是靴子破了,而是在牌馆里输钱了吧。”
夏子恺冷冷道:“嫂子,我又没问你要钱,你多什么嘴。”
丽萍愣了一下,才委屈地道:“有这么跟嫂子说话的么,我是不应该多嘴,但你这么大个人了,成天泡牌馆赌钱,无所事事,没钱了就向家里要,你好意思吗?”
夏子恺不假思索地顶了回去:“大哥不也是成天游手好闲吗?你们一家四口都在啃父亲那点老本,我都没说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就你做的那点手工钱,还不够买俩侄子的尿布!”
“你!……”丽萍不禁气得满脸通红,却被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富贵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别吵了,我没钱!”
夏子恺着急地道:“怎么会没钱呢,你前几天不是刚领了月银吗?”
夏富贵怒骂道:“你这个不肖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没见到爷爷奶奶正病着吗?也不回家帮一下忙,真是白养你了!”
说着,他气冲冲地转身往里屋走去,夏子恺急忙上前一把拽住父亲的手臂,夏富贵勃然大怒,猛地一甩手臂就要爆发,夏子恺却低声道:“爹,你别生气,到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话。”
他怒气仍未息,夏子恺抓住他的手臂生拉硬扯将他拽到院子角落,又低声道:“爹,你知道么,昨天我在牌馆听夏至秋那小子说的,他伯父夏长岁每月的月银有三十多两,比你多出不止两倍!”
夏富贵不由愣了一下,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这么多!”
夏子恺却很肯定地道:“此事千真万确!夏至秋亲口说的,夏长岁的情况与你差不多,你们两人每月的月银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但你却比他少了不止一半,恐怕是因为夏长岁与韦达权是亲戚,所以夏长岁的月银才没有被克扣。”
说到这里,他两眼放光地接着道:“爹,你想想看,都好几年了,如果这些被克扣了的钱能全部追回来,那我们家岂不是发达了?”
夏富贵却满腹狐疑,若此事是真,那夏至秋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信息透露出来?难道是酒后失言?但无论此事是真是假,自己都应该去找韦达权问个明白。
饭后,夏富贵提着几条自家腌制的咸鱼在韦达权家门外徘徊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敲开了韦家大门,幸亏韦达权并没有摆架子,让仆人将他带进正厅,然后亲自出来相见。
韦达权面色白净,四十出头了,看起来一团和气,他在永安区府里算不上显赫高官,但掌管千余户贫民补助款的发放,手握实权,油水充足,住的是富人区,家里前庭后院,水榭楼阁,长廊迂回,奴仆如云,华美气派,简直就是一座豪华大庄园。
夏富贵是第一次到韦达权家,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看着宽敞整洁、布局高雅的前庭,既感到自惭形秽,又显得有几分局促不安。
韦达权大步走进厅来,用眼角瞟了一眼夏富贵手里提着的咸鱼,哈哈笑道:“夏老哥呀,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行了,又何必如此客气?”
“韦大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夏富贵嗫嚅了老半天,才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想将咸鱼放下,但桌面及椅子扶手,甚至地板都擦得锃亮,竟然无处可放。
在辉煌灯光的照耀下,这一串丑陋且散发着独特气味的咸鱼置身于这个富丽堂皇的厅堂里,极不协调,太过格格不入,他就这样提着咸鱼仓皇四望,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因为这一份薄礼,实在薄得太离谱了。
韦达权招了招手,一名仆人走进来接过咸鱼,他看着神色尴尬的夏富贵,微微一笑,道:“夏老哥,你我数十年的交情,不必如此拘谨,有话就直说吧。”
夏富贵又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韦达权听得愣了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着道:“夏至秋那小子吃错药了吧,这种事他也敢瞎编,他伯母是我的亲表姐不假,但夏长岁领取的月银跟你差不多,绝不可能高出那么多!在我这里每一笔月银的支出都有据可查,你以为我就有那么大的权力,想怎样就怎样呀。”
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义正辞严地道:“夏老哥呀,你若真的缺钱用,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办借款,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最好别乱说,因为它会毁了我为官的清誉!”
看着韦达权那略带嘲弄的目光,夏富贵不由面红耳赤,简直就是无地自容,如果此时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同时心里也将儿子骂了无数遍,恨他为何要听别人的胡言乱语,给自己出这样的馊主意,害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来别人家里找难堪。
但韦达权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毫不介怀地继续与夏富贵闲聊,夏富贵却觉得没脸再呆了,勉强应付了几句,就起身告辞,怏怏离开了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