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吧。”
见这姜擎宇不住地用手袖去擦脸,还把脸上的油往眼睛里带,唐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递了方帕子给他。这姜擎宇拿到帕子也没马上擦脸,揪着那一方薄绢满面都是幼儿般的不知所措。
唐槿无奈,指指他手中的帕子再指指他的手,让他先擦干净被烧鸡油糊了正眨个不停的眼睛,接着再擦脸擦手。这下子姜擎宇是学着唐槿的动作在自己脸上葫芦画瓢了,可他那连小学生看了都会想笑的笨拙动作哪里能切实地擦干净脸和手呢?唐槿再度无奈,又掏出第二条帕子去给姜擎宇擦眼擦脸。
天气这么热,这世界又没有唐槿用惯了的面巾纸和湿纸巾。手帕已经是高级货了。唐槿有钱傍身,日子过得不奢侈,不过也不会太亏待了自己。这世界、或者说这时代棉布还没有普及开来,棉花的产量稀少,还基本都是只能用于填充纺织品的木棉。可以用来织布的棉花只有仙派才有少量的种植,唐槿随身携带的几块棉布帕子比她平时穿的那几身衣服还要贵上好几倍。
这姜擎宇像是被家暴惯了的孩童,一见人的手朝着自己的脸过来就缩起脖子肩膀闭着眼睛想躲,他比唐槿要高上近十公分,他退一步唐槿就要追上前两步。两人一高一矮一退一进,倒是出了巷弄,到了空旷无人的街边。
闭着眼睛的姜擎宇到底没有唐槿这个睁着眼睛的动作快。唐槿的手落下在了姜擎宇的脸上。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上是带点体温的柔软触感,姜擎宇不禁偷偷把眼睛睁开一线,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的面前,唐槿正皱着眉毛。她的神色虽然不是那么得和善和蔼,可她的手非但没甩他耳光,还一点点地擦掉了让他眼睛睁不开的东西。
姜擎宇有些呆滞。他第一次遇到不骂自己也不打自己的人。恍惚之间,姜擎宇想起总是让自己叫她“大师姐”的小师妹偶尔也会和颜悦色地用点心诓骗他,等他靠近就掐自己耳朵,姜擎宇又急忙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唐槿莫名其妙地望着捂耳朵的姜擎宇,她给他擦干净了眼睛,又给他擦干净了脸。见他捂着耳朵就没给他擦手,只是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跑去抢人家一个孩子的烧鸡呢……?”
姜擎宇看看把脏了的手帕叠起装进一个小包、又把小包挂回腰间的唐槿,再看看自己的脚尖,俨然是一个明知自己做错了的孩子。他小声嘟囔着:“我……我饿了……”
“饿了就能去抢别人的东西?”
唐槿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实、实在是太饿了……我实在是太饿了、才会、才会……哇——”
姜擎宇抽搭了两下,哭起了鼻子。唐槿被吓了一跳,急忙想要安慰他。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应付小孩子了,偏偏这姜擎宇外表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内在却像三岁小孩。她哄了几句姜擎宇毫无反应,眼见还有嗓门儿越来越大的趋势,唐槿只好努力回忆着自己见过的妈妈哄小孩儿的场景,一手拍着姜擎宇厚实宽阔的背,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哭不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没想到你饿了……你不是那种毫无缘由地去抢别人的东西的坏孩子对不对?你是特别特别饿,才会一时糊涂对不对?”
“……呜、呜……”
姜擎宇哭得声泪俱下,言语都模糊了,不过唐槿还是勉强分辨出他“呜呜”的内容。原来是姜擎宇被关在屋子里,昨天一天又都没有人来给他送饭,他今天早上实在是饿得厉害,这才一个人溜出来找吃的。
唐槿想不明白的是艮派在泰山上,姜擎宇与其下山来泰山郡里找吃的,直接去艮派厨房不是会比较快么?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种问题的时候……
“你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对不对?”
唐槿循循善诱,口吻像极了幼儿园老师。
“嗯……”
姜擎宇委屈地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向被你拿了烧鸡的人道歉好不好?”
“不好!”
这次姜擎宇没有点头。
“为什么?”
“被师弟……不、师兄知道了他要打我的!大哥也会罚我!小师妹、不,大师姐会狠狠地拧我耳朵!他们、他们都会欺负我的!”
姜擎宇说着又噙了眼泪。
唐槿被那一堆“师弟”、“师兄”、“小师妹”、“大师姐”地绕昏了头,好在称呼这个时候也不重要,唐槿大概理解了姜擎宇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姜擎宇怕被门派里的人打罚。
“没有人会打你的。我跟你保证,只要我在,你师弟师兄小师妹大师姐都不能打你。”
唐槿拍拍姜擎宇的背,看着他泪眼汪汪地朝着自己看来,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
姜擎宇终于破涕为笑,说着:“那我要去道歉。做错了、就要道歉。”
唐槿打从心底讨厌熊孩子,也打从心底看不惯人欺负孩子。虽然把这姜擎宇算作是“孩子”似乎有点奇怪,但是这姜擎宇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他的心理年纪恐怕比小如意还小。这趟她的目的地本来就是泰山之上的艮派,送姜擎宇回去算是顺路。如果艮派的人真是一群可恶的混球,姜擎宇这个样子待在那里注定受到欺凌,那她下山的时候把姜擎宇带走那同样也是个顺便。
姜擎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孩子”。他今后要是实在没地方去,那自己把他送去竹邑县给风香兰和小如意看个家护个院应该也行——他抢劫烧鸡的时候露出的那一手可不是寻常的皂吏游侠能比的。
想到风香兰和小如意,唐槿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说起来她和“孩子”也算是有缘了。在竹邑县卖个烤肉能邂逅小如意,在这泰山郡又抓了个抢烧鸡的姜擎宇。
怕姜擎宇再因为腹中饥饿路上突然暴起再去抢点别的什么吃的,唐槿牵了姜擎宇的手这才往回走。姜擎宇哭也哭过了,委屈也随着泪水溜走了,被唐槿牵着竟是异常的温顺。两人走了一段,唐槿看姜擎宇对着街边的烧饼流口水,都走出去一大截了视线还黏在那烧饼之上,便牵着姜擎宇去买了烧饼。就在唐槿等着烧饼摊儿老板给包烧饼的时候,追着唐槿而来的玄青、无名,以及还在惦念着自己烧鸡的毛小牛来了。
“我不该抢你的烧鸡!对不起!”
刚得了烧饼的姜擎宇心情很好,把两大个烧饼按在自己胸口,他道歉道得坦然得不像话。毛小牛则是受宠若惊,这倒霉孩子敢追着一个仙者想要回自己的烧鸡,却没见过仙者给凡人低头的。这世界的仙者是比高门士族还要可怕的特权阶级,被姜擎宇这么一道歉,毛小牛被吓得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紫、一阵青,像玩变脸似的。
也幸好唐槿事前想过要是给一般人看见姜擎宇这艮派仙者给个凡人的孩子道歉,怕是有人见到了要拿去当闲磕牙的材料,传进艮派的耳朵里被落了面子的艮派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拽着见了毛小牛就要冲上去的姜擎宇,一直到几人进了条四周无人的空巷这才让姜擎宇道了歉。
“我实在太饿了!但饿了也不该抢别人东西!我以后不会了!”
毛小牛酝酿了半天的话语最后变成了“呃——”和“嗯、嗯……”。唐槿摸摸腰间,本来想拿碎银给毛小牛,再回想起萧县的事情,又换拿成了铜钱。
就算这被抢了烧鸡的孩子觉得自己小气也没关系,起码不要让这孩子因为一点碎银就丢了性命。这泰山郡怎么看都是人烟稀少,整个城都因为缺乏活力透着些萧条。这样的地方一个孩子拿着银子这样大额的东西,确实不安全。
唐槿这么想着,把自己腰间装铜钱的荷包递给了毛小牛。那里面有两百多文钱,再买一只烧鸡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毛小牛接了荷包却不敢收。仙者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一只烧鸡,就是要了他一条小命也不算个事儿。他阿爷阿兄都到外面找差事,阿姐远远地嫁走了,阿娘又过了世,他的弟弟妹妹如今全靠他一个人养活。要不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猎了只山鸡想给弟弟妹妹们吃顿好,山鸡在弟弟妹妹们殷切的眼神与腹鸣如鼓的声音中被烧好,他还没来得及让弟弟妹妹们吃上一口这山鸡就被褐袍人给抢走了,他也不会追出来,对着一个仙者紧咬不放。
唐槿能理解毛小牛的矛盾,便只是蹲下/身来,笑着把荷包稳稳地放进毛小牛手里,捏了捏他的手让他拿稳。
“今天我从你这里买了一只烧鸡,明天这人……这艮派的要还我的可就不止一只烧鸡了。”
唐槿笑着摸摸毛小牛的头,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毛小牛明知她说的不是实话,却也跟着笑了起来——真要想以小博大以卖人情的方式赚艮派一笔,那拿他这个对仙者不恭的贱民去问罪不就行了?何必要担上得罪艮派的可能性,绕弯子去做这种揽债一样的事情?
毛小牛握着手里的荷包,眼底热了一热。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