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入暮,月明星稀。秦林,正堂。
“肖公子,辛宁、九珑、锝疆、眀城收服势力整装相待,只差公子一声令下,或是明面相应,或是暗地清洗,天明以前,四城助力即可尽收囊中。是时公子坐镇,即有了东山再起,杀回族内之根本。”
“柯先生用心。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秦林如何。要知秦林若拿不下,四城之说只是空谈一场。”
正堂主位,端坐一青年人,印堂方正,面色如玉,眼如曙星明亮,声如洪钟腾韵,又头束金玉弁冕,身着赤色蝉衣,佩令一枚以表。仪表不凡,威隆尊贵。
青年话落,有一男子笑道:“这个在下自有计较。反正是不会落了公子大势。秦林主要还在滕家、周家两家形势,其余无须劳心。”
青年望天思索,缓缓点头。青年身后,默默站一削瘦中年人,低头看不清面容。
“听见了?你还要多久?”青年挥手让柯姓男子退下,忽而问立在边上,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周继业。
周继业正襟,言语肯定:“七日足矣。”
“七日?倒也算是快了。也罢,便……”话未说完,青年乍停,神色飞速变幻,宛若阴晴不定。
房内寂静,不知发生何事。
片刻青年长叹,目光冷肃:“来不及了。便是石起仓促也没有办法。明晚以前必须拿到秦林,否则千般计划也为时已晚。包括周家。我全力助你,周继业,可别叫我失望。”
周继业稍一怔,不知前后缘由,平下情绪认真说道:“周家之内已无异义,说七日还是因由那醉梦香是七日毙命的分量,若是提前死了……”
他还待继续说,却被青年拂袖打断:“如何解决是你自己的事,只记住你是我看好之人。”
“是。”周继业肃然答道。
见着周继业也离开,青年端坐半晌,忽而一摔扶椅:“好,好。好个肖熠一!罔我当你作我心腹,见我被打出家族,单改换门庭就罢,呵。趁我之危?你既与我为难,我就教教你你是谁。”
青年狞笑,仪态尽失。当初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可叹一招败北,虎落平阳,曾经光芒剥夺,遥遥发配边域,曾经手下落井下石……若归根结底,还是因由那人。
还是他!青年牙齿咬紧,怒火中烧。他手稍稍用力,玄木扶椅上竟抓出裂痕。
忽然,耳畔有声音炸响:“熠德,他是你心境破绽,渡之不过这辈子就别想着回去了!反正回也是送死,在犄角安稳一世,至少还是活着!”
声音冰冷而响亮,肖熠德心里一清明,强压下动荡,目光转向角落里的中年人,默默无语。
“谢亥老提醒。”肖熠德平静而如常,气势自成而威仪,目光睥睨诸天下。
※※※※
秦林,周家。
夜光摇曳影,烛火一点明。似有拍案争辩之声,又有剑拔弩张之势,良久方宁。
院门乍而开启,光亮透窗而出;照得竹枝荡漾,唯见朗月高悬,隐星辰,晦暗咎由。
霍众冷笑一声,摔门而出:“周继业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敢半分对不住水儿,我必将你剥皮拆骨,灭你宗族牌位!”
说罢扬长而去,门口独留两人身影,月下影子拉得悬长。
“他终究应了。”周继业叹道。
“他单为了他女儿就会,”周尧空怪笑,不屑一顾,“况且他又不会有损失,你真成了家主,霍家大兴,他还会感谢你也说不定,狠话谁不会放?”
周继业摇头,月光滑落。
周尧空又道:“话说回来,小继业,你何必把自己放在制高点上?我提出方案而你答许时,你真的没有一点主观意味,完完全全是为了肖公子大计吗?”
周尧空细语,笑容带诡怪。晦暗夜色之中,宛若鬼魅妖邪,嘲讽世人荒诞不经。
周继业沉默,深沉不言语。
“莫不成你希望他坏事?天真!”周尧空冷笑,不掩鄙夷,“你连身边人都能下手,区区外人罢了,装什么纯良!你少给我来那套虚伪。”
周继业摇头,目颇复杂:“你不清楚,如若有选择,我倒真的希望他会拒绝。”
他稍微顿顿,看向手心。
“可惜……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
霍家属院。夜更灯明。霍众面容铁硬,喜怒变不形脸色,冷暖藏不足揣摩。
月色黯淡,洒照前庭。他亦留步四顾,仰望方天,夜风吹拂,衣衫猎响。
房檐屋瓦,尽显浩殇博广;灵气充沛,让人心旷神怡;星河月夜,亦是上苍垂怜星辉径落。可惜……终只是寄人篱下,水月镜花。
周家宅邸,霍姓附庸。若是周家所属尽属霍家多好!若是秦林手心掌多好!霍众长叹,默而不语。
其实,也不是完全无可能。若周家随那肖公子发达,入驻中州,横亘一域,区区秦林怕也看之不上可是?然一城必然须人坐镇……
霍众眼睛微红,手指紧握。无论为了女儿幸福,还是为了霍家崛起,机不可失,失而不复!
一尾红花妖艳,月下舞弄身姿,慵懒带着无限媚惑。迷乱人心纵欲,迷离世事人情。
霍众身形停滞,孤立院外,任由夜凉侵骨,风起萧瑟。他径长叹息,衣衫刮起。
“长……霍某对不住你。”霍众沙哑沉声。
世人各自有活,好也我,坏也我,不过我。人皆为己,或己之情,或己之利,失情失利,重无对错。
霍众迈出步伐,径直进了房门。留门外暗月凉风,前庭花开妖艳。
房内。镜光潋。
霍伊水回想今夜事情,本是嘻嬉一笑改作失笑不止,想到竟幸见万易愣住,冰面破功当真难能稀罕。
叫你整日夜装模作样!霍伊水暗笑,哼!
突然,闺房香门打开,霍众身影迈入。转身关门,夜色透窗。见此情形霍伊水心底一惶。
片刻待她抬头再看,恰逢霍众沉冷面孔,嬉笑愉悦尽去,目光不禁闪躲。
“水儿,”霍众面无表情,不知心思,“有些事还要与你说。待我一件件说完。”
话语虽如常,带凝滞阵阵。霍伊水低头不敢辩驳,独心下忐忑,偷偷窥探霍众神色。
“日月如梭,转眼竟已是两年久。再想尊缘城种种,似历历在目,又已事物尽去。修行如历劫,谁能知我下刻之安危。”霍众长叹道,“若是独我有事也罢,但你还有霍家我却放不下心。”
见霍伊水不言,霍众点头道:“我也知你喜欢那周家后辈,遂了你的心意也不妨。我已和周家定好时期,不须待你修成二境,冬末举行双修之典。”
霍伊水脸色绯红,却暗有道不明喜悦生,只能道声:“爹爹!”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霍众笑笑,精神一振。摸摸女儿秀发,笑里柔和下来,忆及女儿年幼记忆,更是心底若有恍惚。
“不过,”霍众冷肃,语气转过,“你也是修行中人,年龄更是不小,以后不得再任性胡为下去,事事须先为我霍家着想,否则休怪我不顾父女之情!”
霍众说得严肃,霍伊水不敢辩驳,只是低头应下,心神却已天外。
霍众暗暗皱眉,乍然叩桌提醒:“不要以为我是玩笑之话不与认真。实话对你说好,明日就会出些变故,到时夏长老及那晚辈纠缠进去,你切记万不可多言。若强自出头,否则必遭来大祸!”
“什么!他们怎么会招惹麻烦?”霍伊水才惊醒过来,立刻听得霍众言语,心里大惊,豁然起身。
“有可能而已,”霍众又皱眉道,“水儿,你可是我霍家之人,难道要去帮外人不成?而且他们也未必有什么劫难,你难道真要忘恩负义,弃老父叮嘱,霍家安危不顾?!”
疾言厉色,声色俱厉,不过而此。看到霍众动真火,霍伊水眼眶不禁一红,泣泪欲落。
霍众也感自己话重了,叹息一声,语气虽然仍有严厉,声音却是稍微柔缓:
“因你和夏长老有故,更与那个晚辈更是交情匪浅,你现在倒有两种处事。”
“其一便是保持沉默,完固婚约。是时继业与你完婚,生你养你的霍家也可地位大增,从此在浩殇界站稳,不必依托他人,寄人篱下受难;”
霍伊水微咬嘴唇,霍众虽有心软,但是心念一动,狠下心仍然继续:
“其二便是如实相告。给我霍家遭来灭顶之灾,轻则落回原形,无法立足;重则灭族之难,香火断绝。至于继业更不得娶你,甚至从今往后,你再非霍家之人,我也无你这女儿!”
“水儿,你终也大了,凡事做之前要考虑厉害因果,我不迫你,怎么选择,你自己好好衡量!”
霍伊水怔住,不知所措。霍众又抚抚霍伊水头发,自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半晌,霍伊水狠一咬牙,几步踏出,双手扶住门,却感觉这道门重逾千斤,推之不开,放之不下。
视野缓缓模糊,如隔云翳。近眼前,形所触,却是愈行愈远,不可触碰。
舍身为人,说也易,实际千般难。世人皆有我身我形我活我道,为了旁人,灭了自我,何奇稀罕而遥不可及?可笑,或是可叹?
霍伊水靠在门上抽噎,泪水叮铃划落,如清珠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