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方诸那边前途未卜，他们刚出洛都就遇伏击，许多同伴在身边倒下死去。
眼下正如这黑透了的天，看不到一丝光明。
然而，申连熠却是惯于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既然不肯沉沦，那么，放弃那些自怨自艾的情绪，洒脱地看待一切无奈和消逝，则是他惯有的处身方式。
“只是胡乱吹着玩，能得你这样的行家称赞，倒叫我受宠若惊。”申连熠抚摸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旧物，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看着火光下那张娇艳的容颜，他其实有一肚子的衷情想要对女子倾诉，在这夜深无人的荒地里，几次张口欲言，却又默默地将话吞回。
反倒眠玥主动开了口：“若非你警觉，今个儿夜里，咱们可都凶多吉少。”
“这些杀手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恐怕，咱们刚出洛都那阵，就被盯上了。我瞧他们杀人的法子十分古怪，不知是何来历。”
回忆起刚刚的杀戮，近在咫尺的同伴于睡梦中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割开喉咙，申连熠还有些不寒而栗。
若不是自己想着心事没有睡实，恐怕连敌人躺到身旁都还懵然不知。
“这帮人，有些像蛮子，又有些不像。”眠玥沉思半晌，有些拿不定地道。
从他们杀人的手法看，似乎像极了蛮子，可那些古古怪怪的手段，却又非草原人所有。
“蛮子？”申连熠皱紧双眉：“这么说，东蛮人是真想同咱们开战？”
“不对！”他转眼又道：“就算他们的目的是开战，方诸城才是首当其冲的地方。况且，这里离洛都不远，皇城里达官贵人那么多，怎么会偏偏选择来暗杀咱们？”
他们这群人，虽是奉御令到方诸城查探虚实，必要时，也可插手兵变和抵御东蛮人进犯。
尽管如此，却并不代表他们在全局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东蛮人这样煞费心思来暗杀他们，又是为何？
这个疑问，很快便得到解答。
“术刺在我手里。”眠玥直视火光，面无表情地道。就是不知，这帮东蛮人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你来。
就看申连熠是皇子一事，东蛮人是否知晓。
今夜的暗杀，既有可能是他们为了解救世子，直接找上眠玥；也有可能是他们得知申连熠的真实身份，想要绑了他去要挟皇帝。
只不过，这些原因，她暂时还不能说与申连熠听。
眼见少年露出吃惊的神色，眠玥冷笑一声，反问道：“不然，你以为皇帝是怎么赐予我兵符，再同意我亲往查探的？”
只凭一块蟠龙玉坠？她想，最多能保自己不去大理寺地牢而已。
“真有你的！”听到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申连熠拿木棍拨了拨火堆，看她的眼神却转向赞赏。
又坐了一阵，直到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太阳探出头来，两人才踏灭火苗，继续前行。
先以日影辨出东方的所在，再向路边的牧童打听出大致方向，两人才总算找到附近的一座小镇。
昨夜于混乱中走得匆忙，一应马匹辎重都留在原地，所幸眠玥随身的包裹还在，里头的金叶子也一分不少。
两人填饱肚子，又去东市买了新的坐骑和衣物。
看到眠玥换来换去都是一身布衫，申连熠感慨地道：“什么时候，你能穿得像个姑娘家呀？”
他还记得半江水上那一身曳地绸裙的美貌少女，如今，伊人虽已触手可及，但**就是如此，有了一星半点，便想要贪求更多……
“你不就住在我家隔壁么？等回了洛都，你想看我姑娘家的模样，随时欢迎！”阳光下，少女露出爽朗的笑意，瞬间驱散了他心底的雾霾。
得到这样的回答，申连熠咧嘴一笑，就此一振缰绳，同她快马加鞭地赶向方诸城。
他俩轻装简从，速度自是风驰电掣。沿途中，眠玥不断接到玄枵从方诸发来的消息，也再没遇到其他东蛮人。
只是，她每每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少年，便不由心怀愧疚地想：皇帝要我保护他的儿子，结果受照顾的人反而是我。
至于申连熠眼中那偶尔流露的掩饰不住的深情，她却不得不选择无视。
第七日，两人到达方诸城外。
这拥有十五万人口的边境重镇，呈翼型坐落在大乘的最东方。
同楚方七皇叔那处地方一样，这里也占据着有利的天险位置——左右皆是不见天日的沼泽密林。
东蛮人要想攻入大乘，这座军事要塞，便是必经之地。
进出方诸城的道路有南北两条。
南城门，是通往大乘的出路；北城楼，则是本着“池深而广，城坚而厚”修筑而成，开在面朝草原的方向。
没有战事的时候，两地居民皆能在北城楼附近的短集上交易互市，一旦发生战争，坚固的城楼可作抵御东蛮人之用。
这段时间以来，不止是北城楼，连南城门这边也加强了守卫，出入都盘查得极严。
可饶是如此，也有许多拖儿带女、背着包裹的百姓排着长长的队伍，焦急地等待出城。
城里的紧张局势，由此可见一斑。
抬眼望去，城头上正立着位白面无须、威风凛凛的将军。据玄枵描述，此人应该是外公的心腹爱将——车骑将军罗勋。
午时过后，城门关闭，无论进城还是出城，都必须手持特定的令牌。眠玥向最近的守卫出示兵符，立时就有人奔上城楼汇报罗勋。
只听重铠的将军蹬蹬蹬地下得楼来，看到他们俩人，不由得当场愣住。
听说洛都派了援兵来，罗勋这些天日盼夜盼，却不意见到两个年轻俊美的少年人。
并非他以貌取人，可是……陛下他老人家，就只派了这样两个人来？
一见这位将军的神情，申连熠即知，他二人应是最早赶到方诸的人。
此时，看穿对方的心思的申连熠上前一步，朗声道：
“洛都东军伍长申连熠拜见将军！我们的人于半途遇袭，不得不化整为零、分头前行。眼下参将大人和其余将士正在赶来的路上，请将军放心！”
另一边，眠玥也在注视着久闻大名的罗将军。
少女心知，这罗勋不仅极得外祖父看重，这段时间里，更是以一己之力，拼死护卫着镇西侯府与方诸城，是个忠肝义胆的人物。
申连熠话音刚落，她也当即下马作辑道：“罗将军，我是殷眠玥，我到方诸城找外公来啦！”
“呀！你真是玥儿？”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罗勋又将眼前的“少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完，才激动地将她一把抱住：“你是殷大小姐！”
未及，又问：“你母亲兄长可好？”
眠玥点头道：“他们都好。”
罗勋虽为车骑将军，年龄却与殷眠同相若。他幼年之时，曾随家中大人北上洛都参加眠玥的满月宴。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流着口水的粉红团子阶段。
至于假的殷眠玥和流言，他远在方诸，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看来，殷眠玥就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再次相见，软软的粉红团子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好吧，即使对方身着男装，他也能够想象布衣下的窈窕身姿。
看着将军多日纠结的眉头因遇故人而变得舒展，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随从尽都识趣地退后半尺。
唯独只有申连熠，很不是滋味地跟在众人后头。
“罗大哥，”在罗勋的强烈要求下，眠玥对他的称呼由“将军”改作“大哥”。
“咱们方诸城的情势如何？”虽说每日都能接到玄枵的飞鹰传书，真实的情况，还是亲自询问当事人比较好。
“不大好。”罗勋摇摇头，似有似无地看了申连熠一眼，像是斟酌着要不要告知实情。
“没关系，他是自己人。”眠玥明白他心中的顾忌，虽说申连熠是洛都来的人，可在对方没有表明立场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谨慎些好。
罗勋见那少年身姿英伟，器宇不凡，更是同大小姐一道抵达这里，便猜想这人多半是大小姐的意中人。
当下，则直言不讳地道：“大小姐，实不相瞒，夫人刚刚故去，侯爷就跟着不知所踪，末将派出几路人马日夜不停地搜寻，可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顿了顿，他接着道：“几年前，我朝所有军队换洗。现在的节东军，早就不是当年的二十万雄师。剩下这些，大多已非当年跟着侯爷打江山的老部下，而是掺杂了不少青冀两路的部队进来。侯爷在时，他们倒还安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稍作撺掇，就有人在军营里闹事。”
提到这个，年轻的将军手指着草原的方向，面带忧色：“九天前，东蛮借牧马之名，调了十万将士到边境。方诸城里，总共不过八万人马，还不论内部军心涣散，人人自危。”
他终是叹出一口气：“末将无能，无法替侯爷分忧，更累得大小姐专程跑这一趟。”
眠玥听母亲说过，外公家除去娘亲这一个女儿，尚有三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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