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相逢前生缘定(2)
乔南尚未答话,香凝儿说道:“我兄弟俩在江湖中籍籍无名,这大名吗,不说也罢。今日这位乔爷的赌债已清,梁子就此揭过,后会有期。”她此番话说来,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不欲以真名示之于人,明眼人一听便知。
那精瘦老者眼神中一抹精光一闪而过,抱拳拜别,并未追出赌坊。
三人行至大街上繁华之处,看看离赌坊已远,乔南问道:“爹爹,适才那赌坊,干娘说原为将军府。将军府与赌坊,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你可知其中就里?”
乔三四下里张望之后,低声道:“此处人多耳杂,不宜多言。爹爹一天没吃饭了,先祭过五脏庙再说。”三人入得一家灌汤包子铺,店家端来两屉包子,一碟五香牛肉,一碟三丝素菜,外加一壶寻常烧酒。乔三吃得几个包子,饮一杯酒,吃一口菜,一旁乔南为他斟酒,仿似从前在海边小屋时一般,吃得怡然自得。待得乔三吃得七八分饱之际,乔南说道:“爹爹,五年前我在济南府,结交了一位兄弟,叫做白自胜。白兄自幼饱读诗书,给孩儿取了个新名:乔南。”乔三闻言愕然道:“乔南,好......这名字取得好,可比什么......贼儿子强多了。只是跟了我......姓乔,未免......未免......唉。”眼见他说话时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长久以来一个未解之疑涌上心头,香凝儿忽地问道:“乔三叔,适才赌场之中,你为何总喊乔南作贼儿子?”
此一句话问来,直问得乔三张口结舌,半晌作答不得,沉吟良久之后,方才启口道:“唉,此事......此事说来话长。他爹是反贼,他......不叫贼儿子......叫什么?我乔三更夫一个,又无什么饱读诗书,急切间哪知叫什么好......”乔南内心之中,并不介意“贼儿子”之名,只是听至“你爹是反贼”,心中疑团更胜,忍不住问道:“爹爹,你说......你说我爹是反贼?那他反得又是何人?”
乔三正欲细诉之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喊道:“乔三,你借了老子的钱后,便躲得远远的,再不敢见老子的面。今日你有酒有肉,想来发了外财,快还老子钱来。”此人一副破锣嗓门,说话粗鄙不堪,想来也是一市井小人。乔三与两个小辈面前,被人骂骂咧咧讨债,自觉脸面上挂不住,兼又新得银钱,财大气粗,放下手中筷子,说道:“贼儿......乔南,待我打发了泼皮翁,再回来细细说与你听。”乔三迈步行出饭铺门外,将一张银票摔在泼皮翁手里,怫然道:“泼皮老儿,狗眼看人低,我乔三是欠债不还的主儿吗?”泼皮翁伸双手捉住银票,笑道:“剩余的八钱银子,老子可没有散碎银两。若想要回,随老子到前面杂货铺取去。”乔三虽骤发新财,心中恨不得满街四邻皆知,但要他舍却八钱银子,却是比割肉还痛,当下口中骂了一声,随那泼皮翁朝杂货铺行去。
约莫过得半盏茶功夫,仍不见乔三归来,乔南心中微觉不妙,起身同香凝儿朝那杂货铺疾奔而去。到得近前,二人遍视小小杂货铺,却哪里又有乔三半个人影?乔南问那杂货铺伙计之时,伙计回道:“乔三适才与泼皮翁一同进来,吵吵嚷嚷,也不知为了何事?后来又来了两位道上朋友,死拉硬拽,请了乔三去喝酒。乔三见了他们,就像老鼠见到了猫,本意不想去喝酒,可又不敢推拒。”香凝儿问道:“你可识得那伙人吗?”店伙计摇头道:“我只识得乔三和泼皮翁,后来那两位道上的,一看便知是狠脚色,却从未曾见过。”乔南问道:“泼皮翁去了何处?”店伙计道:“泼皮翁嗜酒,多半在前街酒馆中。”
乔南和香凝儿依那店伙计指点,到得前街酒馆中时,见那泼皮翁醉爬于酒案之上,毫无声息。乔南扳过他脸来,伸手探其鼻息,哪里有半分气息;又把其腕脉,亦是一般的脉息全无,早已死去。乔南暗使银针试毒,银针瞬间转为褐色,显为中毒而死,并非醉死。酒馆伙计闻听酒客死去,早吓得面色苍白,手脚颤抖不止。乔南和香凝儿见到如此景象,心知不妙,顾不得酒馆中纷嚷,出得酒馆之后,疾朝赌坊奔去。
二人来至赌坊门口时,果如所料,两扇黑漆木门紧闭,一把大铜锁悬于其上。乔南拍了几下木门,内中全无声息。他抽出腰间弯刀,将大铜锁一劈为二,香凝儿轻推开木门,二人闪身闯入赌坊之中。赌坊中静寂无声,仿佛已关闭经年,可明明片刻之前还喧闹无比。一间间厅房走去,尽皆空无一人,连赌具也见不到一件。如此仓促之间,竟能将诺大个赌场关闭,且收拾得井井有条,显非一二人所为。二人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客栈之中,静待夜晚再探赌坊。
晚间乔南和香凝儿化了妆,扮作一对村夫村妇,途径赌坊时,悄然从后墙翻入,甚为隐秘。可入得府中看时,仍一如既往,赌坊中静寂无声,更无半个人影。等了三日,日日如此,此时已是五月中旬,离六月中旬总舵主之约已然相近,乔南虽挂记爹爹乔三安危,但又苦于毫无线索,不得已于第四日动身离去,一行六人乘车沿官道往北行去。
一路经濮阳、聊城至济南,与天地会众弟兄姊妹见面之时,大伙儿与香凝儿颇为熟络,倒是乔南这位香主,自即位之后,从未在济南府行使香主之职,大多数会众与他颇显生疏,只是见面叫声乔香主,会中琐事却不问他,均是请示香凝儿。初时香凝儿转呈下属意见与乔南,请他来定夺,可一来乔南这香主做得有名无实,于会中一应大小事务全然不懂,二来他心绪烦杂,先失干娘汪芷若,好不容易与爹爹乔三相逢,片刻之后又天各一方,生死难料,故此会中一应大小事务,皆责成副香主香凝儿处理。
二日之后,待得香凝儿将会中事务安排妥当,二人仍扮作一对村夫村妇,竹鱼儿扮作夫妇俩儿子,三人乘来时一驾马车,一路经德州、沧州、天津,直至京城。途中住宿之时,三人分居二室,只是乔南和竹鱼儿居一室,香凝儿独居一室,二人谨守礼仪,又哪里像一对“夫妇”。
与白自胜见面之后,互道别来情形,白自胜听乔南叙来,也是不胜唏嘘,感叹他命运之多羁。乔南问及陈总舵主行程,白自胜回道:“陈总舵主日前已自台湾启程,坐船将直达天津,预计六月下旬抵京。”此时正值六月之初,方当初夏,天气渐热,乔南和香凝儿依白自胜之意,居于城郊一处农家院落中,颇为清静。
多日旅途劳顿,一觉睡至将近第二日午时,乔南方才悠然醒来。洗漱过后,腹中饥肠辘辘,正自寻思往何处寻觅食物,听得门外香凝儿轻唤之声,打开门时,只见她已回复女儿之容,身着绿衫绿裤,背后垂一条乌黑长辫,清丽脱俗,活脱脱一位农家俏女子。乔南眼前一亮,不禁忆及五年前济南之时,习忠暗慕香凝儿,心忌自己与香凝儿熟络,邀集师兄弟五人,围攻自己......引得石大姐、**镖头夫妇卷入其中,生出许多事端来。不过如今想来,石大姐(石慧兰)传授自己黄鹤拳,对付习忠师兄弟,只是借题发挥,有预谋为之,却也无形中帮了自己大忙,借此击败了习忠师兄弟。只是世事之发展,殊难逆料,石大姐与习忠之父青梅竹马,从小随石大姐父亲练功,本为天作之合,可成人之后,结识了习忠之母罗美兰,移情别恋,且与大婚当日悔婚,对于石大姐而言,视之为平生奇耻大辱,发誓要杀死习孔汕夫妇,以雪悔婚之辱。岂知到得后来,石慧兰非但没杀成习孔汕夫妇,且阴差阳错,与师哥习孔汕之子习忠相恋,终成眷属。只是乔南自己经此一事之后,对香凝儿生了心结,再也不复当年初识时亲近。
二人出门朝北行不多远,见正面立了一牌楼,三个金漆大字“醉霞楼”悬于其上,在此城郊之所,显得不伦不类。二人入得酒楼之中,见诺大个酒楼,只稀稀拉拉坐了五六桌客人,比之洛阳的河洛酒楼,生意可说惨淡。乔南点菜之时,店小二心不在焉,只一双贼恁兮兮的眼不住看向香凝儿。
乔南和香凝儿等不多时,饭菜便已端来。二人尝得几口菜,香凝儿柳眉微蹙,低声道:“此酒楼中饭菜,若与你所做之菜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乔南明知她所言涵义,故意问道:“你说天差地别,那便是说我烹饪技艺远不及此间厨师,是也不是?”香凝儿耳闻他调笑之言,心下里不怒反喜,红了脸啐道:“你明知人家言下之意,还来说反话。”乔南眼见她俏脸潮红,粉黛含春,心中愣怔之际,不由得想起玉儿翠、富彩儿、桥本惠子及无慧来,心中滋味恰似甜酸苦辣咸,停箸不动,定定然盯了香凝儿出神。香凝儿眼瞧他如此“放荡”不拘,粉颈低垂,越发的娇羞无限。
正当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之时,忽听得酒楼中“噼噼啪啪”几声脆响,店小二双手抱头,口中兀自呐呐道:“二位大爷,今日这......酒钱......不给,小人......小人这差事也就丢了。”那两位食客五大三粗,貌相蛮横,为首一人说道:“老子踏进你这乡下酒店中,那是你祖上有德,坟上冒了青烟。你再啰啰嗦嗦,哼,爷爷心中一不高兴,带人来封了你这家店。”话未说完,又是一掌扇了过去,直打得店小二鼻血长流,两颗门牙落于青砖地上。
店老板年约五十上下,一副师爷打扮,戴顶镶玉黑毡帽,人精精瘦瘦,一看便知老于世故,对那二位食客打躬作揖道:“二位爷,今日能来小店赏光,那是在下的福分。区区饭钱,权当在下请二位爷品尝菜肴,当不得真。”那两位食客见店老板伶俐懂事,一边抬脚往外行,其中一人掏出一面腰牌,在店老板眼前一晃,只吓得店老板面如土色,再也作声不得。乔南心中不愤,正欲出声拦阻那二人之时,香凝儿悄声道:“且等等看,好似有人比你更愿出头。”
话声未落,只见酒楼角落中一人飞纵而出,生得五短身材,猴头猴脑,脑后却拖了一条长辫子,油光铮亮,几可及地。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起落间已拦在那两位食客面前,淡淡道:“晚生愤世嫉俗,平生最恨之事,便是巧取豪夺之徒。二位若是识相,留下银钱走人,否则,莫怪晚生下手不容情。”
那两位食客乃宫中御前侍卫,今日奉旨护送一位王爷狩猎,行至此处时,那位王爷吩咐他二人自行回城,自己却悄然去了郊外一所府院,与暗妾相会。两位御前侍卫平时威风惯了,就连骁骑营、绿营甚至乾清门侍卫见了,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得罪,此时听得此人以晚生自居,口气狂傲之极,偏生人又生得矮小猥琐,其中一人大声道:“哪来的武大郎,你自己跪下磕头认罪,爷爷生了慈悲之心,或可放你一马......”他尚未说完,忽见一条黑黝黝的辫子迎面击来,待欲躲避,口脸上早着了道儿,火烧般疼痛,一张嘴肿得似猪八戒般,再也逞不得口舌之快。此二人皆为蒙古王公勋戚子弟,既贵为御前侍卫,手底功夫自然不弱,兼又生得孔武有力,哪里会心服一个三寸铁钉般人物。那受伤大汉虎吼一声,拔出腰间钢刀,朝那自称“晚生”之人横劈过去。刀风及身之时,只见那矮子斜身一挫,堪堪避过雷霆一击,同时伸二指,与间不容发之际,搭于钢刀背侧,猛然一收一拗,只听得“叮当”一声,钢刀脱手飞出,斜插与店门之上,刀身兀自颤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