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秣兵砺马(6)
正欲跨过小石屋门口之时,忽听得内中惠子轻声道:“你就这么走了,再让我每日里拆装船模吗?”
乔南闻声如聆仙乐,闪身进入石屋中,低声道:“惠子,你怎知我今夜离去?”惠子“咯咯”轻笑一声,说道:“你每日里尽顾甚么火药铁矿,早将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乔南歉然道:“我曾来过小石屋中,可惜你不在此处。歇息之时,偷偷去过你家一次,只可惜你父亲看到了我......厉声呵斥,我......我未能见到惠子姑娘。”惠子听得他如此说,心中大慰,嫣然一笑道:“这几日中,父亲回到家中,每次皆赞你头脑聪明,非常人可及。”乔南奇道:“桥本先生每日在毒气雷子作坊中,又怎知我的情形?”惠子回道:“父亲早对你赞誉有加,你的一言一行,他自然打听得一清二楚。母亲也常挂记你,总对你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
“既是如此,那......为何你父亲还拦阻你我相见?”乔南忍不住问道。惠子粉颈低垂,柔声道:“父亲原为扶桑人(日本旧称),性喜火药技艺和航海。加入天地会,只因感恩报德,有朝一日,总是要回归故土的。因此上他不欲女儿......嫁与中土人为妻。”
乔南闻言脸色黯然,半晌无语。石屋中一对少年男女,借了窗外映入的几丝豆油灯光,相互对视,默然无语。
乔南心内彷徨,正自手足无措之时,却见惠子行近前来,粉脸上笑意盈盈,一双柔荑盘上他脖颈,脚尖轻踮,红唇已然印上他嘴唇。乔南不自禁低下头来,浑身麻酥之际,只觉她一条巧舌如绕指柔线,缠搅得自己七魂中倒丢了三魂......
良久之后,惠子脱出他怀抱,柔声道:“四年之前,你我已定下了盟约:倘若你有幸活着回来,必来作坊中践十年相守之约。这次你依约归来,我自当信守承诺,嫁你为妻。父亲虽一力拦阻,可我......我意已决,待下次你来作坊时,便与你一同离开此地.......双栖双飞......永不分离.......”此时乔南心内激情澎拜,得红颜垂爱,早忘了当年惠子只是说“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你要陪我摘桃花的,不许食言,不许你命不长久”,再也难以自持,一把将惠子搂入怀中,口中喃喃道:“好惠子,乖惠子......待我鲁南山中大事一了,便回来带你走......”
别过惠子后,一夜无语,兴致勃勃中扬鞭催马,径自赶回了鲁南山兵营之中。
甫未下马,便听得白自胜叫道:“乔老弟,香凝儿每日里派人运来几百担粮食蔬菜,堆满了几个大地窖。如此堆积如山,莫非你想在这荒山野岭中长居不成?”乔南笑道:“愚弟正有此意。”白自胜叹气道:“果真如此,在山中百无聊赖,闷也把老夫闷死了。”他身后裴昶问道:“乔香主,粮草已齐备,只不知兵器可有了着落?”乔南将这十数日来情形据实相告,只听得裴昶和白自胜眉花眼笑,拍手叫好不已。
三人途经演兵场时,忽听得一所大茅屋中传来吆五喝六之声,乔南皱眉道:“白兄,兵营中莫非有人聚众饮酒不成?”白自胜咽口口水,不以为意道:“你小子只送粮食蔬菜,何来酒饮?练兵之余,弟兄们为排解苦闷,聚在此处小赌一二。”乔南闻言愠道:“赌乃军中大忌,怎可肆意纵容?裴执法,此事还有劳你费心了。”
裴昶为难道:“乔老弟,大伙儿本为江湖中人,闲散惯了,若待之以军中之规,恐......难以服众。”乔南料不到裴昶亦如此想,心中无奈之际,不再多辩,疾步走近茅屋门口,大手一挥,内力勃发之下,将那油腻不堪的门帘拂得卷向屋内。只听得茅屋内众人骂声不断,一人阴恻恻说道:“嘿嘿,想不到在此荒山野岭,也有挑场子的,倒叫小爷我走眼了。”说话之人脸色瘦消、白净,正是冯锡范的徒弟靳坷秾。他扔了手中骰子,双手疾挥,将门帘生生倒卷了回去。
眼见得油腻腻一张门帘飘忽而来,乔南毫无躲避之意,瞬间真气满贯浑身。门帘离身近尺之际,受他无匹内力之激荡,忽地原路折返而去,疾速飞向靳坷秾。靳坷秾乃冯锡范门下得意弟子,前次师父与乔南交手之时,他已得知眼前这小子内力惊人,手段了得,心下自不敢大意,双掌运足十成力一挫,欲将飘来之门帘斩于地下。只是他掌力才触及门帘,忽觉其上内力如惊涛骇浪,滚滚而来,淹没自己掌力之际,不偏不倚,卷上自己的胸部,自上而下,仿似捆了一个大粽子。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高深的功夫,一时间诺大的屋内鸦雀无声,静待这位年轻“总兵”到来。
乔南站定之后,沉声问道:“是谁带头聚众赌博的,可有胆承认吗?”
众人低头默然之际,靳坷秾边挣扎边道:“兵练之后,小爷我邀约弟兄们小赌怡情,打发空闲,不知何罪之有?”屋中余人皆是一样的想法,闻言不禁看向乔南,眼神中尽为疑惑。乔南道:“赌乃军中大忌,你身为冯将军门下弟子,难道有所不知吗?”靳坷秾嘶声笑道:“哈哈,可笑至极。我等既不是关宁铁骑,亦不是鞑子清兵营,又何来甚么军中大忌?莫非你来此整军练兵,就是要学那些满清鞑子兵?”
乔南问道:“我等在此整军练兵,为的是什么?”
靳坷秾微一愣神,答道:“自是为延平郡王储备军力,有朝一日反清复明。”身侧几个会众眼见他手脚被缚,俱不能动,偏又恼怒之极,双眼欲裂,似要冒出火来,头颈不住颤动,禁不住笑出声来。
乔南道:“宗旨既是反清复明,那大明朝的军规,我等可否沿用?”话至此处,靳坷秾心中已明白乔南用意,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得不答道:“自然可用。”乔南朗声道:“大明朝军规当中,有一条便是严禁营中赌博,违者当立斩。”靳坷秾闻言背脊发凉,转瞬间面如土色,再不复从前跋扈之色。
裴昶身为天地会执法总执,耳闻乔南与靳坷秾一番对话,羞愧之余,正欲上前说话,忽见白自胜挤眉弄眼,又冲他摇头不止,生生压下嘴边的话,改口道:“乔总兵,此事如何定夺?”
乔南扫一眼屋内聚赌之人,沉声道:“靳坷秾,今日念你初犯,且我未事先定下营规,姑且饶了你等,不予责罚。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
屋内之人闻言如获大赦,齐齐抱拳道:“多谢乔总兵开恩。”一个个泥鳅般溜出门去。乔南立掌成刀,轻轻一划,靳坷秾身周门帘片叶般落下。靳坷秾心惊他功夫精纯之余,心中却也生出敬畏之心,一言不发,转身朝茅屋门口行去。
自此之后,乔南与裴昶精心谋划,制订了一套军规,用以约束众人。初时会众们颇有怨言,但随时日推移,营中推出了比武习艺擂台,或比武功,或较兵器,甚或较量计谋,使得会众们乐此不疲,再也不用靠骰子来排解苦闷。
七八日之后,首批兵器如期运到,皆为长矛和大刀。二十几日后,三千多支火枪也如期运来,且随行运来多桶火药及铁砂。乔南日日亲力而为,尤其是火器训练,将三千人众分作二十个队,详细讲解火枪的装药、发射及瞄准窍要。
再过得几日,香凝儿带人昼宿夜行,历尽千辛万苦,运来十门新造的精铁大炮。乔南手抚大炮炮筒,欣喜之余,对香凝儿一行大加称赞,吩咐伙房杀猪宰羊,犒劳运炮的会众。席间香凝儿紧邻乔南,举杯饮酒之际,只是关注乔南一人,多有眉目传情。怎奈他心有所属,故作豪饮之状,对身侧情事视而不见。
不知不觉间,时令已入严冬季节,一场鹅毛大雪之后,山中银妆素裹,好一幅北国风光。一早起床后,乔南奔至山顶,提气凝神,将真气流转至全身。初时他依师父圆通所授之法,真气绕周身脉络缓缓行进,每过一处大穴,真气便增强一分,直至真气勃发而为。到得后来,意念中灵光一现,奇经八脉中真气倒逆而行,虽略显滞塞,但随勃发之内力源源流转,真气竟愈行愈快,若山洪暴发,若万马奔腾。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但觉体内内力充盈,内力正传反转,已是随心所欲,忽听得山下传来白自胜呼喝之声:“乔老弟,今日乃试炮之日,难道你忘了不成?”说话之间,白自胜已跃上山顶,看到乔南身周一丈之内片雪皆无,当真惊得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道:“哎吆,莫非你小子内功已入化境?”乔南故意将体内真气催得周遭空气“噗噗”直响,笑道:“比之我师父圆通,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哪。”白自胜闻言半信半疑,说道:“你小子......不会胡吹大气吧?遍数中原高手,你的内力已属顶尖,几已无人可及。若是比圆通和尚还差十万八千里,那......那圆通和尚的内功,岂不震古烁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被鳌拜逼死,千古憾事啊。”白自胜生**武痴棋,因痴棋与乔南结为忘年之交,想到圆通和尚天人一般的武功,早生了结交之心,只可惜圆通为免少林寺兵祸,已然皈依佛主,不禁长吁短叹,惋惜不已。乔南听闻鳌拜之名,心知杀师之仇未报,为顾全大局,眼下又杀他不得,心下不禁黯然神伤。
二人各施轻功身法,转瞬间即至山洼试炮处。乔南见五门精铁大炮俱已备齐,炮筒上各披一朵红绸缎花,煞是威武,问道:“一队长柯震德,二队长刘苏晴,营地四周可有动静?”
第一队队长柯震德答道:“乔总兵,属下已派人探查东、南二方向,确知十五里之内无闲杂人等进入。”第二队队长刘苏晴亦道:“乔总兵,属下已派人探查西、北二方向,确知十五里之内无外人进入。”原来这十五里之数,乃乔南事先拟定,防备试炮时炮声轰响,被外人知晓。既知十数里之内无虞,乔南当下大声道:“炮手们各就各位,瞄准对面小山包,准备放炮!”
随白自胜一声令下,五门精铁大炮依次轰响,“咚咚”闷响声中,但见对面小山包上烟尘四起,几棵小树被砸得东倒西歪。五个装弹手手脚麻利,顷刻间又将火药和炮弹填好,白自胜喊声:“发炮!”五颗炮弹呼啸而出,又砸在小山包之上。如此发射五轮之后,乔南方才发令停歇炮击,带领众人去小山包上查看。
众人登上小山包后,眼见得山头上布满弹坑,几棵小树被砸得东倒西歪,再不复从前生机,裴昶禁不住叹道:“火器之利,今日老夫才算真正见识到。只是五门精铁大炮,便有如此威力,若是百炮齐发,只怕早将这小小山头轰平了。”乔南摇头道:“裴执事有所不知,在鲁南作坊中时,晚辈曾和桥本先生探讨过开花弹之事。一旦开花弹出世,威力大过实心弹十倍百倍......”裴昶讶异道:“何为开花弹?难道真有能开花的炮弹?”乔南笑道:“所谓实心弹,就是可以打出去爆炸的炮弹,杀伤力定然惊人。”裴昶闻言哈哈大笑道:“乔老弟真是异想天开,炮弹若是能开花爆炸,岂不将炮筒炸得四分五裂?”乔南也不多所争辩,只是淡淡道:“假以时日,开花弹之事十之八九能成。到得那时,造他个千门万门炮,配以火枪队......理当争锋天下......”
身侧白自胜闻言心中一怔,定定然看着乔南,暗忖:“今日之乔老弟,不单棋艺、厨艺无出其右,武功更是高深莫测。论及计谋和见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自己结拜时的懵懂小子,已然隐有大将之才。若假以时日,他日与清廷对峙之时,必为天地会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