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有一死。
过不了多久，我将会在这间破旧的院落中悄悄死去，按照当地的政策会被火化，至于骨灰最终会流向何方，那已经不在我思考的范围之内。
我死后，不会有人前来悼念我，对于这一点我很确定，直到生命中最后的时刻，我也不过是一名寄居客乡，性格怪僻的孤寡老人而已。
悲悯吗？可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很享受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会前来打扰，也没有没完没了的调查，属于真正的安宁与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一生还真是身不由己，如同陷入泥潭的麋鹿，前半生充其量是一名以杀人为生的杀手，后半生却成了拥有多重身份的特工，直到十年前，才彻底摆脱控制，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说来可笑，我的手上虽然沾满了累累鲜血，却还是一名天主教的信徒，至于死后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我却看得十分透彻，虽然愿意相信上帝，但上帝好像从来不愿意相信我，他从来没有认真倾听过我的祈祷。
上帝么？要么太冷酷，不会在意羔羊的生死，要么是因为太忙碌，还无暇顾及他芸芸众生，信仰，又无疑成为我身处绝境时慰藉心灵最好的办法。
在这座小院里，轻风凉爽而惬意，透过晚霞，那一张张丑陋的，或者精致，充满阴险与狡诈的面孔，似乎也变得鲜活起来，有时会不停地反思自己，我这充满了血与火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马来亚半岛似乎显得格外不同寻常，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乱民，M国公民携带掘取来的丰厚财富，领着一群碧眼卷发的孩童，匆匆登上拥挤不堪的邮轮，逃也似的离开了半岛。
日本兵马上就要打过来了，M国军队撤离半岛只是迟早的事情，就连圣利亚教堂的传教士，也不相信总督誓死捍卫女王荣耀这类谎言，更何况是见利忘义的平民百姓。
随着战火的临近，半岛慌乱一片，圣利亚教堂所在的梅林镇同样如此，镇上的殖民统治者离开后，只剩下土著名族马来人，以及从东方移民而来的华人，秩序混乱，偷盗抢劫丛生，导致信徒大量流失，再也没有人进入教堂内祷告。
现在的情形实在不宜传教，迭戈主教只得将圣利亚教堂临时关闭，以待圣母的荣光再次降临。
教堂内，圣母玛圣亚怀抱圣子，散发出柔和的圣光，下面是修女米利娅领着孩童唱圣歌，虽然是一群衣不蔽本，面黄肌瘦的孩子们，这种时候却显得格外的虔诚与纯净，充满母性光辉的圣母似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就象从来就没有离开母亲身边一样。
小约翰是教会收养孤儿其中的一个，虽然还不到八岁，他却已经是圣利亚教堂的老人了，因为身世令人不齿，生得又十分瘦弱，性情孤僻不讨人喜欢，根本就找不到好人家收养，这一住就是五年之久。
模糊的记忆中，狭窄而破烂的小木房里，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母亲总是象圣母一样抱着他，直到两岁时，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海边拾贝，被卷入潮汐再也没有回来，小约翰便被主教迭戈抱回了教堂......
母亲叫柳音，祖上是从外地移民来的华人，经过几代人的积累，柳家在当地拥有不小的资产，做姑娘时，柳音就是当地有名的才女，有许多移民的华人家族前来求婚，未来的生活看似一片光明，可命运就是如此好笑，她偏偏爱上了在梅林镇公署工作的约瑟夫。
虽然不想攀高枝，但约瑟夫是M国公民，地位天然就要高人一等，再加上自由恋爱，柳家根本无力反对，只能听之任之。
许诺归来后就举办婚礼，谁料这一去便杳无音信，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约瑟夫这次回国，根本就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让柳家始料不及的是，柳音已经怀上了约瑟夫的孩子，外祖父只得逼迫她暗中堕胎，可她是一名天主教信徒，堕胎与教义不合，固执地要将孩子生下来，为了避免家族沦为笑柄，柳家狠心地将柳音赶出了家门。
一年后，当柳音再次在镇上出现的时候，已经衰败得让人不敢相认，且无依无靠，只得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向家人求助，柳家拒之不见，最后，还是外祖母偷偷与她见了一面，留下些钱财，看了一眼黑发蓝眼睛的小约翰，唉了口气便匆匆离去，从此与柳家彻底断绝来往。
身为女人，只要有了不光彩的经历，从来就得不到别人的同情，被家人抛弃后，迎来的全是冷漠与嘲讽的目光，生前好友害怕引起别人的猜想，唯恐避之不及，哪还会来接济她呢，这一切，都预示着这对母子今后的日子格外艰难。
在贫民区安顿下来后，柳音最大的心愿就是将孩子养大，虽然从小就是被佣人伺候的大小姐，这时也和平民区的穷人一样，将小约翰背在身上，起早摸黑找事情做，然而，难以启齿又让人心酸的经历，不仅让她找事难，而且报酬更是低得可怜，营养的缺乏，让她和小约翰都变得瘦弱不堪。
小约翰艰难地长到一岁后，柳音便将他留在破烂的屋子内，每天下半夜就背着大竹篓出海捡贝类，在集市上卖掉，换回母女两人一天的食物后，又匆匆赶去富户家里帮拥，做些只有男人才能干的粗糙力气活儿。
日子虽然艰难，小约翰却也在一天天长大，直到有一天邻居听到孩子异样的哭声时，才意识到有两天没看见柳音的身影，后来，有人在海边发现一具被海水浸泡得肿胀的女尸，经过仔细辨认，那具尸体正是柳音。
外祖父不愿意领养混血儿的外甥，在当地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办法，主教迭戈只得将信徒的遗孤小约翰抱回教堂抚养。
教堂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修士与修女们待他并不苛刻，可小约翰过得并不开心。
失去母亲，小约翰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可当他填饱了肚子后，就会吵着要妈妈，每当这时候，修女米利娅就会将他领到唱诗班，说来也奇怪，只要看见抱着圣子的圣母玛利亚，小约翰就会停止哭闹，一动不动地看着圣母玛利亚。
刚刚熟悉的玩伴，逐渐被一些陌生的夫妇领走，从此再也看不到了，这让他感到非常害怕，每当有人前来领养孤儿时，他都会做出一些令人生厌的举动来逃避被人收养，久而久之，孤儿来了又走，也不知道床边的小伙伴换了多少，就连手有残疾的小女孩贝西，也因为露出纯真的笑脸被人领回家去,小约翰却迟迟没有人愿意领养。
几年后，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性格怪异、孤僻的孩子，别说被信徒收养了，就连新来的小伙伴都不愿意理睬他，主教对这种状况也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而他倒因此安下了心来。
唱诗班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学习之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会呆在那里，每当看着散发出柔和光辉的圣母，他那颗幼小的心安宁，露出的神情与其它的孩童再无异样......
......
半岛到处兵荒马乱，圣利亚教堂已经与教廷失去了联系，现在别说是传教了，就连物资供应也出现了中断，梅林镇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翻了十倍还供不应求，这还是日本兵没有到，真的打了进来，不知道又会饿死多少人。
虽然不用担心教会被战争危及，可食物的短缺，还是让主教感到忧心重重，教堂里面贮藏的粮食都不够传教士渡过难关，而这些收养的儿童，因为战争更加没有信徒愿意领养，他可不愿意在没有饭吃的时刻，再去承担背离信仰的恶果。
M国驻军离开半岛之前，主教拜访了保罗将军，称将军如果能够将这些遗孤带回M国内，并找到好人家妥善安置，他将写信向教廷汇报保罗将军的功绩。
保罗将军在国内的根基并不稳固，如果有教廷作为自己的靠山，还有哪个大佬敢将他当成后娘养的，虽然用军舰来运送平民并不符合军事管理条例，但他却将此看成人生的契机，决定将教会收养的孩子运回国内，以此来讨好教廷。
......
小约翰发现今天食物的份量多了不少，其中居然还有一块奶酪，香咸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妈妈，虽然妈妈的相貌在他脑海里早已模糊，可那种奶香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正当他吃得津津有味时，主教看着他们说道：“孩子们，今天是你们在这里最后一夜了，大海的另一端，就是圣母玛利亚的家乡，投入圣母的怀抱吧，在那里，你们将会得到更多的关爱......”
唱诗班，烛光下，圣母玛利亚的面前，孩子们今天唱得格外认真，圣母玛利亚也似乎在温柔地关注着众人。
小约翰的心情低落起来，心里明白这次是怎么也逃不掉了，他和小伙伴都要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无比留恋地看着陪伴他五年的圣母玛利亚，和怀抱中怎么也长不大的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