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医生在火光中无处可躲,可他且怕且信:“主说,伸冤在我,有仇必应。这神父第一次杀人后毁尸灭迹就是用火……”
兆学疚眼里也爆出了火来……水是海洋,气是天空,地球是木、是船,火是太阳,是他们的思想!本苦于肉体到极限而不能动弹,眼下,也许真该相信这跟肉体毫无关系,大脑通过神经系统把神经信号传输出去,是大脑控制着疼痛、恐惧、睡眠、共鸣、饥饿,事实上,灵魂或神经系统有关的一切,都受到大脑操控,一切东西。他按着地,竟然就那么站了起来——那团火做一个暂停的姿势阻止他继续挣命,仿佛就在这样的境地中,他仍能顾虑到别人,不是惊愕,而是对方镇定而娴静的感觉让他停顿,并不合时宜地放松,只见那个人——现在姑且可以认为他是个人,火人,强忍着发出极细微的挣扎声息,也丝毫不影响他摇晃着准确地来到了水龙头下,哗哗地打开,接受着浇灌,火灭了,嗤嗤的,黑烟和襂人的焦味同时弥散,他不嘶叫,空间中,只多了些微粗的喘息,如此而已!兆学疚张口结舌,半晌,他叹息似地发出了辨识:“88号!”
88仍俯身在哗哗的水流中,勉强发出了稳定的声音:“她不在里面……只有她不在里面。快去!”
兆学疚马上就领会了,手一伸,搭到了医生战战兢兢的肩上,低声喝令:“快走!”
他们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医生仍旧发出战战兢兢的声音:“我们出不去……”
兆学疚的拳头已砸在了门上,本要劝说这样没用,门却哗啦一下,迫不及待地自外开了,伏翼既惊且苦的脸跌进眼里,同一时刻,兆学疚伤痕累累的躯体落到了他的臂弯,一时间都有好些生死相逢的悲喜——风和浪一波一波地在心尖上打滚,一刻也停不得,顾不得,他们越过哭墙,只见那一座座移动的小浪山跳着磷火滚过来滚过去,左侧天空低垂的残月发着微弱的光芒,照得海浪四处发光——几更天了?
其实没有风,是海自己在动,它转侧着,并不凶猛,可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在用脚踢着,用手拍着,用牙咬着,它在做着月亮派生给它的波伏,不多也不少。岩石稳稳地站在那里,尚不惧它。然依附其上的外物就不太安全了,树、被磨碎的沙渐渐颤栗起来,发出抵抗的叫声,打碎了海的鳞片,却又抵挡不住让更多的海水冲进了岩石的每一个缝隙,扰乱岩石的后方,刺打它的壁垒。
浪已经滚到足够高了!就像《创世纪》中的底色: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没有神灵,人若蝼蚁,还活着的,嚎叫着避进高壁处,避不开的——死亡席卷了去,像一阵高高的海浪,无人能够阻挡。
而在小飞鱼站成雕塑的地方,波涛算得上是温柔的,只是早已没顶;在那之上,情人浪轻轻地拍击着石树上的铺展开来的硕果,那轻脆宜人的声响让你以为是贝壳随海潮涨落汇集轻嗑,而其实是骷髅,成千上万的骨骸,中国人叫它白骨精,每当潮水升腾,它们就同时咬牙切齿。
他们在岸边俯首,再不能近了,崖壁上攀爬着许多顽强的生灵,他们都不愿去看,然却不得不向那个地方眺目,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唯有那一层一层在迭起的骷髅网,一点一点地游近,有眼尖的起了骚动,那骚动越来越大,渐渐压过了潮汐;却逼不过、避不开那闪电似的叱骂——
“你们这些叫卖智慧的贩子!这些打群架的乌合之众!这些在战场边缘苟且偷生的胆小鬼!捡拾卑微救赎的叫人感动作呕的清道夫!”
她叉腿站在那随波叩骂的骷髅网上,漂浮在海面,水面有雾,周遭跳跃着磷光,你能说,这时在她的眼睛里比宝石还闪亮,在她的脸颊上比玫瑰还要红,像电光一样闪动着,急于从她的舌端发射出来。然而一时间,却由不得人不怀疑:是人吗?人能这样发怒吗?人能这样骂人吗?
“世界末日没到呢,你们就制造了真正的世界末日,你们配有知情权吗?你们合力逼死了唯一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你们还记得谁才是你们的老大吗?”
他们愕然,原来他们在争执的是什么?他们承接的,除了她的愤怒、她的蔑视,还有她的哀伤。
又一合浪滚着蓝火与白雾来回,来而回——海面漫漫复茫茫,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残月也被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