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见这死尸,崔护禁不住大叫了一声,这一声大叫仿佛将那些半悬在绝壁上的石头都吓了一跳。
刹那间,祁天辽也不由得在原地怔了片刻。
“牵着马!”他把缰绳递给正在替孟琳递水摩背的崔护,自己缓步上前,在死尸前蹲了下来。
两个死者都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体格粗壮,穿着一色的褐麻布短衣。一个死者伤在咽喉,一个死者伤在前胸,器械不是横刀,便是长剑,看起来,都是一击毙命。祁天辽扒开二人的衣领,在他们的左肩处都发现了团牌的刺青。
“是团牌社的吧?”吐过之后,孟琳仿佛舒坦了许多,她轻轻挣开崔护的手,上前几步,蹙着眉头瞧着这两具死尸。
祁天辽微微点了点头。
“团……团牌社的人怎么会被杀死在这里的?”虽然崔护并不喜欢这些人,可蓦然看到他们暴毙在这荒郊野外,也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好奇。
一时间,祁天辽沉默了。
“嘿!嘿!你在想什么!”见祁天辽立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崔护禁不住推了推他。
“啊!”祁天辽仿佛从梦中被惊醒一般,浑身上下猛的打了个颤。
“没事!”他抬头扫了一眼崔护和孟琳,“来,把尸首都撺下去!”
说着话,他弯下腰,抄起一具死尸的双脚,拖到断崖边,撺了下去。
崔护也提起一具死尸的衣领,拖到了断崖边。刚刚要往下撺,身后一记炸雷般的声音却蓦然撞入了他的耳鼓。
“嗨!你干什么!”
崔护被这一声炸雷吓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到断崖底下去。
还是孟琳眼快,上前拉了他一把。
三人回过身,循声一望,只见一个粗矮的大汉,手中提着一条铁棒,朝他们疾步奔来。
崔护将身一挺,挡在孟琳身前。祁天辽则飞步来到车前,从车厢中取出横刀,反手掷给崔护一口,自己也将左手按到了刀柄上。
那大汉并不打话,疾步奔到祁天辽跟前,举起铁棒,照头就打。
祁天辽拔刀架住,却感觉虎口被震得生疼。
他刚要撤步换招,却听到“扑”的一声闷响,加在兵刃上的力道蓦的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大汉双眼发直,嘴角缓缓流出一缕污血,如一块大石般重重的砸在山道上。
祁天辽收起兵刃,弯腰将那大汉的尸身翻了过来。
一枚袖箭深深的插在他的后心,仅有寸许箭杆露在外头。头顶的日光映着那铁黑色的箭杆,仿佛在冲着祁天辽微笑。
酉牌时分,太阳便隐到了绝壁的后面。霎时间,两堵山壁间仿佛被盖上了一方锅盖,顷刻便笼在了一片昏蒙之中。
祁天辽和崔护生起了一堆篝火,孟琳则从包裹内取出毡毯和干粮,分给他们二人。
“真奇怪!”咬了几口炊饼,崔护边嚼边开口道,“那几个团牌社的是被谁杀的?”
孟琳一边啜着炊饼,一边看着祁天辽。
祁天辽将盛水的竹筒在篝火上暖热,缓缓的喝着,一语不发。
“天哥,”孟琳忽然开口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孟琳话一出口,崔护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白天你看到尸首后,好半天没做声,到底在想什么?”
“不够意思!”见祁天辽依然沉默不语,崔护斜了他一眼,不屑的说道。
“三郎不要这样说。”孟琳冲祁天辽微微眨了眨眼,“有些事情没有凭据,不好乱说的。”
祁天辽感激的看了孟琳一眼,还是缓缓的开了口:
“我在想,也许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在暗中帮我们的忙。”
“呵!”崔护依然很不屑,“你一天到晚的待屋子里,不是看律法,就是看史书,你能认识谁呀!”
“正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我才会怀疑到那个人身上。”
“那你还不说!怀疑嘛!跟我们说说打什么紧!”
“那是十年前的事……”祁天辽喝了口热水,望着眼前那不住上蹿下跳的火苗,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我曾经去朗州游览武陵山。回沔阳的路上,途径武陵县,恰好遇上了灾荒。”
“什么灾荒?”
“雪灾。”祁天辽幽幽的说道,“漫天都是雪,漫天都是一片惨白,白得像……”他看了一眼孟琳,没有把后边“死尸的脸”那四个字说出口来。
“县城里的房屋,十间少说也倒了三五间。扫开积雪,底下不是路面,是一层冰,镜面也似的一层冰。树枝上凝着跟枝条形状一模一样的冰,每一片树叶、每一片草叶上,都缀着一颗往下滴的冰珠。
城里的粮食越吃越少,粮价一天一涨。官道被冰雪所阻,外州县的粮食进不来,城里的人也没法出去……”
“那你是怎么回到沔阳的?”崔护瞧着祁天辽,貌似很有几分疑心。
“我只单身一个,又骑着马,好歹总能走得了。城里的人若要躲灾,须得拖家带口。到处都是雪,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你呀,不知道就别乱说话!”孟琳盯着崔护,冲他浅浅一笑。
崔护看着孟琳,耸了耸肩,不再开口。
“天哥,是不是那次被你接济的人在暗中帮我们?”孟琳转过头来,问祁天辽道。
祁天辽点了点头,淡淡的接着说道:
“我看到有很多饿得狠了的,的确散了些钱和干粮给他们,不过数目不多,我自己也得回家。有一个汉子,看身板很壮实,他特地问了我的名姓,还说日后一定要报答。我想,难道是他?”
“啊?”崔护咧嘴质疑道,“这也太离谱了吧!武陵离沔阳多远啊!这里又离沔阳多远啊!都十年了,他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
“所以天哥才一直都不肯说,就是因为没有凭据啊!”
祁天辽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那汉子叫什么吗?”
“我没问。”
“干吗不问?”
“干吗要问?”
“问了就可以……”话虽说了一半,可崔护到底也没“可以”出个所以然来。
“不早了!睡觉!”祁天辽轻吐了一口气,“三郎和孟小姐睡到车里去,我值夜。”
“我们轮着值吧!”孟琳很是过意不去。
“别管他!”崔护一把挽住孟琳的胳膊,“他有功夫,让他值!”
苍穹将那一袭青黛染遍了尘世间的万物,只在那两堵山壁的罅口勾勒出半轮下弦月,恬淡的陪伴着半倚在车轮上的祁天辽。
一道身影闪现在了祁天辽的身侧。
“是你?”祁天辽双眉轻轻一扬。
“不是我是谁!”崔护拍了拍祁天辽的肩,“你当我真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啊!”
说着话,他拄着横刀,盘膝坐了下来。
祁天辽冲他浅浅一笑,将一个皮袋递了过去。
崔护仰脖灌了一小口,一股火辣辣的热意登时从喉咙直贯入腹中。
他咧了咧嘴,没敢笑出声来,却又仰脖灌下了好几口。
“天哥,”崔护把皮袋递还给祁天辽,正色说道,“为了孟琳,把你牵扯进来,很对不起!”
“说什么话呢!”
“说真的,你我都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团牌社的人要跟她过不去,其他的……”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因为,”崔护长吁了一口气,仰头望着那一弯下弦月,“两年了,我从来都不敢想我还能再见到她!如今,既然让我见到了她!我就一定要和她在一块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这不就行了!”祁天辽又把皮袋递给崔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个人,难得有真正的朋友!”崔护的面颊上泛起了一抹红色。
可是蓦然间,二人忽的一齐变了脸色。
一阵豁啦啦的马蹄声渐渐由远而近,霎时间便从二人跟前一掠而过,又渐渐由近而远。
崔护霍的站起身来,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横刀拔出了一截。
祁天辽依然端坐不动,却放下皮袋,喝了几口竹筒里的热水。
喝罢水,他牵了牵崔护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崔护长吐了一口气,又盘膝坐下,耸了耸肩。
“还会有人过去。”祁天辽瞧着不住跳跃的火光,往里添了几根柴。
“还……还有人?”
“团牌社的人可不止那区区三个,但是,他们忌惮那个暗中帮我们的人,不敢贸然动手。”
祁天辽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一骑马豁啦啦的从他们跟前疾驰而过。
车厢里的孟琳轻轻吁了一口气,垂下眉眼,放下了窗帘。
月,依然是那么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