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来到长安之后,虽然做了郎官,但是在不当值的时候,还是出宫住在兄长府里。不过,他的兄长并不是经常回来,所以往往是好几天都见不到对方一面。
这天难得霍去病在家,兄弟两个能够一起吃顿饭。吃着吃着,霍光很奇怪的问道:“兄长,我发现您吃饭是左手持箸呢,天生的吗?”
对方笑了笑,把左手的筷子换到右手,“当然不是。你和父亲那边,家族里有人是左撇子吗?”
霍光摇头说没有,霍去病说道:“我母亲这边家族里也没有,我天生也是用右手的。在外面吃饭我都是用右手,只有在家里吃饭才特意换用左手,看到的人很少。”
“为什么特意用左手呢?”
“这是我从小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就是为了刻意的练习左手。因为无论弓还是刀,左右手都必须用得一样好,战场上这是很有用的。”
从小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霍光一时没有作声,默默地体会着自己的这位兄长,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家都说你是天纵奇才,却不知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你竟然下了这么多功夫。”
如果是听到别人这么说,霍去病肯定置之一笑就算了,但这是自己的亲弟弟,是他不能够用虚言敷衍的人,因此他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每个人的资质是不一样,我确实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但是说句实话,天才的成分绝对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多,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我远比别人更加努力而已。”
的确,有些掏心窝的话,也只有在亲兄弟之间才可以说。
霍光静静的听着,他的兄长接着说道:“肯下功夫这是我的优点,你可以尽管学,但是我的问题,你也要看得出来,就不要跟着学了!”
霍光看着自己的兄长,心中充满了好奇,在他的心目中,兄长不仅是个天才,而且堪称完美,想不出他会有什么问题。但不知在这个天才自己看来,他的问题会是什么呢?
只听对方缓缓说道:“我从小到大,最大的问题是胜负心太重,之所以尽最大努力,就是为了去赢,对于自己胜过别人的地方,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优越感,从来不曾真正平和。”
霍光有些惊奇,或者说有些不习惯,他当然知道兄长的性情是高傲的,可是从没想过这算问题,毕竟人家有高傲的资本啊!人家确实总是赢啊!
霍去病又道:“这两年,我见识到一些在心性上有修为的人,才知道自己太看重结果了,也太傲慢自大了!现在,我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胜负,也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傲慢之心,但是已经改变了一些。”
也难怪霍光不习惯,对于有才的人,世人一般都颇能容忍他们的自负之情,其实就是无才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照样自负呢。所以对霍去病来说,认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并不是个容易的过程。三年前在蒙馆摆图那次,素宁曾说过他的“我”字太大,那是第一次有人委婉地向他指出这个问题。他从一开始的不明所以,到今天能够面对这个问题,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但是若说解决这个问题,那确实还早着呢,人的习气都是根深蒂固,哪有那么好清除的。
霍光继续认真地听着,这时他的兄长换上了郑重教训的口气,“光儿你记住,以后不管做什么,只要你是最尽力的那一个,我就满意了,你是不是赢的那一个并不重要。过程跟别人比,结果跟自己比就好了!”
兄长教训自己,霍光自然赶紧点头称是,心中觉得这番话大有道理。当然他并不知道,这番话也并非兄长的原创。
特别是最后一句,霍去病更是完全照搬了蒙馆里素宁教训学生的原话,此刻一说出来,不由得微微勾动了心里的相思之情。
龙门相会之前,他们有四个半月没有见面,龙门一别之后,又是三个多月已经过去了。素宁回家探母后,曾经托人给他带过几封信,原来当她到家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好在女儿及时回家,陪伴母亲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现在她必须先料理好母亲的丧事才能回来,所以对霍去病来说,也就只能继续苦苦等待了。
就这样,两兄弟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饭吃完,霍光又问,“兄长待会儿还有什么安排吗?”
“难得有空,要去我母亲那里看看。”
霍光连忙说道:“哦对了,忘了告诉兄长,我前天刚去陈夫人那里看望过。”
他口中的陈夫人,指的就是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他们两兄弟毕竟不是一母所出,这个事情略微有些尴尬,弟弟能主动去看望自己的母亲,霍去病多少还是有点感到意外的。
但其实对霍光来说,这样做完全没有什么尴尬。因为他崇拜敬爱自己的兄长,对方既然无暇分身,那自己就代他多去看望一下母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看兄长一时没有说话,霍光又道:“陈夫人跟我聊了好些兄长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你一点也不像她。”
这句话逗起了对方的兴趣,“母亲怎么会这么想?我不像她?像父亲吗?可能长得是像父亲,不过在性格上,其实我是颇为像她的。”
霍光也很感兴趣,“真的吗?”
跟自己的兄弟聊聊自己的父母,对普通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而在霍去病这里却是全新的人生体验,禁不住心里一阵温暖。很多话存在心里多年,能有机会说出来,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于是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虽然姿势很放松,但是口气却很郑重地说道:“你想想,我母亲当年在平阳府,其实平阳公主养着她们这些女孩子,并不仅仅是为了欣赏歌舞,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结好权贵,后来我的姨母不就是这样跟了陛下吗?当年我母亲一定也很清楚,只要她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姿色才艺,总会有个过得去的出路。即使不能像姨母那样入宫受宠,也肯定能跟上某个达官贵人。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不管不顾,非要跟父亲相好,尽管后来又被父亲所负,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后悔!”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略微有了一点沙哑,“这种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性情,我应该是随了她!”
的确,尽管卫少儿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儿子提起过他的父亲,但是就从她坚持让儿子姓霍这一点上,就能品得出“我不后悔”这几个字!尽管出身卑微而且遇人不淑,但这个女人却真的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只可惜她并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这番话,否则她就会知道,那个没有什么时间跟她相处、并且她总是觉得跟自己不像的儿子,其实是能够理解她的,也是真正随了她的。
霍光听到“无所畏惧”这几个字,想起兄长身处旋刀尖端的那种英勇气概,心里也是万分向往,“只可惜我没有兄长这么勇敢!父亲当时逃走了,我真担心自己随他呢,这么怯懦!”
霍去病不由得失笑,“父亲不逃走?岂不就没有你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当然,父亲这事,做得是没有担当,不过我们既然懂了,不要学他就是了。”
此时霍光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大将军呢?他是你的舅父,你们的性格相像吗?”
“不像。我有锋芒,而大将军是重剑无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方回答道:“既有天生的差异,也肯定跟小时候的境遇有关,舅父小时候受的苦可太多了!他还不像母亲和姨母,因为做歌舞伎的女孩们毕竟没人虐待,而骑奴就不一样了,可以说经常挨打挨骂。”
“而我小时候的环境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说同样是被人欺负吧,舅父那时侯是有怒不敢怒,因为他怒的后果就是没命!而我有怒就敢怒,因为我怒的后果就是闯祸受罚而已。”
霍光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大将军有时也给人一种胆小怕事的感觉。”
他的兄长立刻辞色严正地予以驳斥,“错了,这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大将军是不敢怒,不是不敢担当!我说他无锋,但不是无勇!”
霍光沉思了起来,霍去病又推心置腹地对弟弟说道:“光儿,据我看来,你的性格是比较柔和的,柔和当然很好,我希望你多学学大将军,男人,不是看他有没有锋,关键是看他有没有勇?敢不敢担当?”
“嗯,我有点懂了,孔子和老子都说过既有‘勇于敢’也有‘勇于不敢’,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兄长笑道:“看来读书有长进了!”
四十五年之后,霍光作为汉室的首席辅政大臣,毅然决然地主持了废立皇帝的大事。千古人臣,能主废立而仍享贤名者,寥寥无几。不知在那个时候,霍光可曾怀念过自己年少时在兄长身边的短暂时光?可曾回忆起当年兄长讲过的“担当”两字?可曾意识到灵魂深处来自兄长的久远影响?
而且霍光扶持登位的汉室中兴之君汉宣帝,正是当年太子刘据的嫡孙。尽管汉宣帝与霍光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祖父却是霍去病当年竭力保全的表弟。历史是多么的耐人寻味,竟会如此的伏脉千里!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霍光,是不是会油然而生终于可以告慰兄长于九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