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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权力(1 / 1)

秋意渐浓,随风迎展的纛旗沾上几片枯黄的落叶。

张易之凭栏眺望,目光越过黑沉沉的大军,怔怔凝望着远方灰色雨幕。

雨有边界。

百里外倾盆大雨,而这里的天空只是阴沉,雾汽都感受不到。

是啊,万事万物都有边界。

想去探索,跨出那一步就行。

或许只是一步而已。

“王爷。”

郭元振粗糙的声音打断了张易之的思绪,“据斥候回禀,三十里处的蓝田关隘驻守着两万人。”

“嗯。”张易之面无表情点头。

郭元振缄默片刻,朝术士使了个眼色。

一手持幡,一手持龟铜皿的术士挪动脚步,小声说道:

“王爷,小的昨夜观测天象,除旧布新之兆骤然显现。”

“星象所对应的地方正是长安,倘若不及时顺应天道,绝对会令王气衰竭。”

顿了顿,他仰望灰蒙蒙的天际,虔诚跪拜下去:

“苍天之意不可违啊!”

一干武将齐刷刷叩拜。

张易之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

都是在战场上饮血的莽夫,会笃信老天爷?

冷不丁。

轰隆——

天际像是倾倒崩塌一般,大雨瓢泼而下,迅疾而又凶猛。

“显灵了!显灵了!”

“王爷天命所归!”

术士摇动着龟铜,声嘶力竭地大吼,仿佛下一秒就要激动得昏厥过去。

几万将卒满脸兴奋,纷纷高举着武器,在雨幕中咆哮: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嘈杂隆亮的声音渐渐汇聚成一道线,震天动地,几乎将雨幕隔绝阻截。

王爷一定是天命之子,不然为何会突然降雨呢?

周朝气数已尽,灭亡理所当然,唯有王爷才是中原的九五至尊!

张易之面不改色,迎上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平静道:

“加快速度行军。”

军令既下,各部保持军纪秩序。

但数万将卒煽呼的热情始终无法冷却。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拒绝,那不是变相同意嘛!

郭之敬悄悄偷觑一眼,只见那个男人目光一片清明,似乎看不到欲望和野心。

可也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举棋不定和迟疑。

目光深邃宛若万丈深渊,静静站着,就代表着无上权力!

……

通往蓝田县的关隘口,要道皆被封锁,弓箭手埋伏在两侧高地,步兵埋伏在山涧之中。

两万多人表情格外复杂,三分严肃,三分恐惧,四分无措。

场中气氛僵硬如铁,直到远处轰隆隆的踏步声响起。

巍峨的战车缓缓驶来,披甲士兵左右列队跑步跟随,整齐的靴声落地,阵势煊赫。

朝廷将卒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们明显察觉到一股滔天杀意,仿佛空气都弥漫着慑人的血腥味。

一战击溃八十万联军!

屠戮坑填五十五万胡虏,杀了两天两夜!

如果说武安君白起号称人屠,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杀魔!

“国事灰暗中,王爷打出一场激动人心的胜战,力挽狂澜,全国瞩目,令万邦胆寒!”

“此乃不世之功,当立碑作传,万世瞻仰!”

左卫郎将田归道恭敬的声音响起,其脸上也露出仰慕的笑容。

说完,他骑马而来,身后一群内侍拉着金车大辂。

张易之一袭崭新的月白色武服,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不多时,田归道一勒马缰,从袖中掏出圣旨,字正腔圆念道:

“遵奉天子诏命,拜张易之为相国,假黄钺,总百揆,加九锡,进爵为赵王。”

颁布诏书的时候,他余光死死盯住张易之,希冀察觉出情绪波动。

很可惜。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但场中却陷入沸腾,加九锡啊!

熟悉史书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马昭都接受过九锡,这是历代权臣的专利品。

“赐纳陛,赐秬鬯,赐乐悬!”

田归道下马,声若洪钟。

侍立一排的内侍纷纷打开鎏金盒。

有人捧出特制的檀木阶梯,有人捧出一杯由黑黍和郁金草酿成的香酒,有人拿出定音器具。

“赐斧钺,诛有罪者;赐弓矢,怔不义者:赐虎贲,能退恶者……”

剩下的三样特赐用物还没说完,就被冷淡的语调打断。

“不受。”

刹那间,鸦雀无声。

田归道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如遭雷击!

张巨蟒不接受九锡!

他面容忽然涨得通红,冲着战车声色俱厉地说:

“权倾天下,人臣顶峰,成为雄踞关中的一方诸侯,王爷还想怎样?!”

“如果王爷不想再做臣子呢?”

一声尖锐的诘问传来,将军骆务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所谓的九锡,难不成女皇还会心甘情愿禅让?

田归道面色剧变,指着洛务整咆哮道:

“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周祚未亡,此言怎敢付诸于口?”

顿了顿,目光紧盯张易之:

“王爷最好能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如此则家国俱安,否则的话,王爷必要遭天下百姓唾骂!”

张易之轻轻颔首,带着漠然的表情走下战车。

他径直走到田归道面前,突然笑了笑。

似是在嘲笑自己虚伪。

“君臣犹如父子,何况我还是母皇的义子,更应当休戚与共。”

“可今海内未宁,须大刀阔斧地革新,等到天下太平时,我就会把政权归还给母皇,绝不背弃誓言。”

话音落下,田归道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世间有借钱借粮甚至借女人。

可谁听过借皇位这等荒谬离奇之语?

凭本事借到的龙椅,你会还?

“窃国之贼,当诛!”

随着田归道愤怒的吼声落下。

锵!

场中弓弩上弦的声音齐刷刷响起。

朝廷两万兵马略带惶恐地举起武器,对准月白色武服的男人。

与此同时,郭元振一声令下,军队将盾牌战车推到阵前,将卒个个虎视眈眈。

大战一触即发,场中陷入对峙的寂静。

田归道赤红着眼,冷声道:

“张巨蟒,既然造反,那就先从这两万两千具尸体上踏过去!”

朝廷将卒面露紧张,对面那只铁血军队,真要动手,他们根本挡不住。

张易之神情趋冷,寒声道:

“撤走防线!”

什么?

蓄势待发的部下满目骇然,郭元振等高阶将领更是震恐。

“撤走!”

张易之眼神凌厉至极。

前方盾牌步兵根本不敢违抗命令,迅速移开防线。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张易之从严密阵型中缓缓走出。

一步。

两步。

直到走进朝廷兵马的射程范围。

这道白袍被无数弓弩锁定,那些普通的士兵握住扳机的手都在颤抖。

田归道见状,怎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在他要下令的时候。

张易之负手而立,以一种冷静到可怕的腔调说:

“杀了我,朝我张易之放箭。”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

隘道口犹如阴沉沉的墓窖。

张易之面不改色,沉声道:

“来,向我放箭,向中原大地的主宰者放箭!”

霎那,“扑通”的声音异常刺耳。

朝廷一个士卒摔掉长弓,伏跪在地。

他不敢。

他根本就没有勇气拿着武器这个男人,那是一种亵渎和侮辱!

天下百姓都对现状绝望的时候,中山王挺身而出,挽救中原危亡。

这岂止是英雄,中山王就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何况对面是一支无敌杀戮之军,面对八十多万胡虏,都能创造一个近乎于天方夜谭的奇迹。

朝廷区区两万兵马,撑过一个时辰都是一种奢求。

他不想做炮灰,更害怕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家里婆娘连抚恤金都收不到。

仿佛堤坝崩开一道口子,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卒放下武器。

然后。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两万多名士兵集体狂热,齐齐伏跪在地。

全体变节!

好似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朝廷征召的抵抗大军彻底倒戈效忠。

田归道脚步踉跄,扶着马腿依然瘫倒在地,头盔砸在手背毫无痛觉,目光恍惚呆滞。

一个人要强成什么样,才能如此万众归心?

有的人想当皇帝,需要用一系列的阴谋诡计。

而有的人,只要他愿意出来当这个皇帝,所有人都会立即把他给抬上皇位。

张巨蟒拥有前所未有的声望。

此獠踏上政治赌桌,将之前积累的荣耀和辉煌全部押上。

眼前这个场面预示着,此獠一定会赢得盆满钵满。

两万大军,竟然连靖难救驾的勇气都没有。

田归道悲不能抑,两行热泪簌簌而落,抽噎道:

“张巨蟒,你蒙女皇拔擢器重,她待你有知遇之恩,你为何要篡权夺位啊!”

张易之没说话,转身走回阵中,平淡的声音随着秋风,飘往整个关隘。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田归道眼神逐渐空洞颓败,绝望而麻木地接受一个事实。

谁也无力阻挡此獠改天换地。

“以死报君恩!”

他陡然像弹簧般蹦起,抽出长剑冲了过去。

“砰!”

一声轻响。

田归道额头上血窟窿冒着硝烟,而后轰然倒地。

气氛刹时死寂。

全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手持铳枪的士兵。

郭元振瞥了眼张易之趋向森冷的脸庞,立刻怒吼道:

“谁让你开枪?”

士兵手臂颤抖,用脸贴着滚烫的铜管,吓到嗓音哭哑:

“俺穷了一辈子,俺爹娘穷,俺祖父祖母穷。”

“就像一种痨病,一代一代遗传,成了顽疾。”

“现在,俺要翻身,俺要俺娃不再做穷人。”

郭元振蠕动嘴唇,默然无言。

数万将卒都是同样的表情,沉默且坚定。

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现在该考虑个人利益了。

凭借首级军功,他们能大幅度擢升,甚至可以做高阶武官或者闲散文职。

但问题是,坑位被占光了!

就跟茅厕一样,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怎么出恭?

所以要安置他们这几万人,唯有一种解决方式——

王爷做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的真理。

最最关键的其实还是打仗后遗症。

眼睁睁看着几万同袍战死西域,亲手屠戮五十多万战俘,纵然杀的是胡狗,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谁能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张大帅了。

如果还有仗打,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升官发财,他们倒是能暂时性忘却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一旦中原休养生息,他们这群人放下武器回归平民生活。

其中一部分绝对会行若失心,完全处于迷离恍惚,偏向于疯魔般的崩溃!

这就是军中普遍的战争后遗症。

倘若往后是这种状态,无法做工耕地,又该如何保障余生?

俸禄,以及田亩。

有了这两样,这才能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王爷必须当皇帝。

一定要当!

隘道陷入冗长的死寂。

张易之眼神冷意消散,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脸庞,略默稍许,沉声道:

“厚葬。”

说完面无表情走回战车。

前排士卒收拾好尸体,朝廷两万人在郭元振的调配下,秩序井然地加入队伍。

沿路,其余驻守秦岭北麓防线的朝廷兵马不敢抵抗。

全部倒戈!

只要脑子还清醒的人,都能看清楚眼下的形势。

张巨蟒可谓是“天地之眷,人所共望。”

谁又敢不自量力地蚍蜉撼树?

况且纵观此獠过往的屠杀事迹,简直是惊悚骇然!

天知道此獠会不会斩“不从”者?天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不赦”的一分子?

总之,稳妥起见,还是先降了再说。

张巨蟒此獠虽说恶贯满盈,但总归挽救了中原黎庶,有功于炎黄血脉,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滔天浩劫。

以此说服自己,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

……

“咚!”

“咚!”

“咚咚咚——”

临近日暮,长安城外,钟磬鼓乐演奏热闹非凡。

城墙内外摆了许多小花灯,一串串挂满官道两旁,护城河上到处飘荡着花灯。

百姓们挥舞着手臂,兴奋狂热地迎接凯旋的王师。

从朝阳初升到暮色四合,经历了寒冷的冬雪,转暖的初春,漫长等待和煎熬。

他们回来了!

一场惊天地泣鬼神之战,绝望的黑夜驱散,中原重新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看到了,我看到了旗帜!”

一个百姓嘶声大吼,远处金黄的纛旗渐渐映入人群眼帘。

长安百姓将声量放到最高,不惜喊破嗓子,气氛陷入癫狂。

“万胜!”

“万胜!!!”

起初,呼喊声震天动地,慢慢出现了不合步调的杂音。

“万岁。”

有百姓突然吼道。

像是约定好了,人群也开始疯狂地喊着“中山王万岁”!

纛旗下,张易之沉默而又镇定地扶着栏杆,努力看清人潮的每一个浪头。

想把所有百姓的形象都映入眼帘。

他看到挥舞的手臂,看到一张张激动的脸,看到空中绽放的烟火,也看到人潮尽头那高高竖起的匾牌。

匾牌下崔幼楚轻提绦带,裴葳蕤踮起脚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王爷!”

郭元振的声音打断了张易之迫切的思绪,他转头,“何事?”

“倭国遣周使来了。”郭元振指了指队伍外围的几个异服男子。

张易之点了点头。

不久,倭国使节就被带到纛旗下。

几个使节惴惴不安,为首之人低着头,操着蹩脚的官话:

“中山王,关于新罗……”

“停。”

张易之截住他的话,神情淡淡:

“本王没时间听你废话。”

倭国使节肩膀一颤,内心被恐惧紧紧攥住。

得知西域联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扶桑国肝胆欲裂,中原危在旦夕是一种荒谬的错觉。

本想趁火打劫,痛打落水狗。

没想到碰上的竟是一头嗜血凶兽!

张巨蟒再一次展现了其强势残暴的本性。

苍天,一战击溃八十万联军,屠俘五十多万啊!!!

这是人所能做出的事?

于是乎,扶桑国内紧急派他们过来致歉乞和。

毕竟占领的只是大周的藩属国新罗,仅仅对辽东进行了几波试探性攻击,大周并未损失什么。

只要及时弥补过失,赔款满足张巨蟒的胃口,那这事应该能揭过。

张易之居高临下俯瞰着倭国使节,眼神淡漠:

“小小倭国,求生欲望挺强,可就是欺软怕硬的贱骨头,泱泱华夏,觊觎很久了吧?”

使节吓得几乎失禁,颤抖着嘴唇,“没……没有……”

张易之盯了他几秒,笑容平静道:

“不必谈了,做好亡国的准备吧。”

轰!

晴天霹雳!

一众倭国使节四肢发凉,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亡国?

张巨蟒要让我们伟大的扶桑国灭亡?

此獠何其无耻狂妄?!!

倭国使节满脸涨红,哑着嗓音道:

“王爷,肆意挑衅他国,未免太失礼了吧?”

张易之一字一顿道:

“七天。”

七天?

不止使节愕然,旁听的一众将领也是困惑不解。

张易之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

“当中原士兵踏上倭国土地,七天时间,必须灭掉倭国,将你们持统天皇斩首。”

“超过七天,倭国没亡,我张易之自刎。”

说完摆摆手:

“立刻滚!”

郭元振等将领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七天亡国论?

王爷有些狂了……

倭国使节则是恐惧到无以复加,脑子嗡嗡嗡嗡响,仿佛失足坠入深渊。

侵略中原的代价如此沉重?

不可能!

隔着一片海域,此獠懂得如何操练水军?此獠就算篡权夺位,也不敢举国之力入侵我们扶桑。

恐吓!

绝对是恐吓,就是为了勒索更多的赔款!

拥挤闹哄的城门口,凯旋队伍在百姓的欢呼声,慢慢走向长街。

张易之目光穿透长安上空厚厚的云翳,像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一样,遥遥地指向神都。

……

神都城。

清晨,凛凛寒风片刻不停地吹着,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仿佛皇天后土皆在哭泣。

皇城却似一头无情的巨兽,还在无动于衷兀自酣睡。

渐渐的,天街衣冠云集,随着沉闷的钟响,群臣静默无声地往朝殿走去。

紫宸殿中,气氛压抑沉寂。

御座上的老妇人目不转睛凝视着殿廊,眼睛深邃而干涸无光,昔日威风凛凛的女皇好似痴呆。

也是,一辈子心血开创的武周王朝即将轰然崩塌,她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秦岭防线全部倒戈叛变,朝廷征召的数万兵马根本就没有抵抗!

长安以西,全部落下张巨蟒之手!

最可悲的是,殉节的官员寥寥无几。

张巨蟒拒绝加九锡,九锡那可是《周礼》记载的终极荣誉,介于皇帝与诸侯王之间的崇高地位。

此獠不屑再玩曹操司马昭的把戏,此獠要直接登基!!!

可以说,除非出现奇迹,不然亡国之局无可挽回了。

庙堂鸦雀无声犹如阴森的墓窖,直到有人打破死寂。

宰相崔元综满面红润,持象牙笏缓缓出列。

他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道:

“陛下,微臣提议遣官员去长安,张巨蟒有功于社稷,不能推辞九锡之礼。”

话音落下,满朝依然寂静。

但群臣脸上却显露出愤怒嫉妒的表情。

张巨蟒已经将九锡踩在脚下,不可能接受。

崔元综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堂而皇之地提议?

众臣都是人精,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

他实则在劝陛下禅让!

其满脑子大概就一句话——

【天命不常,中山王功德兼隆,愿陛下遵循尧舜之迹,即日举行禅让大典,顺应天意人心!】

“崔老狗,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一声咆哮,武延基快步出列,怒而戟指着崔元综。

崔元综面不改色,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容。

不止朝臣,连武则天都能看出来。

这抹笑容就是嘲讽!

可朝殿没人觉得意外。

崔元综有理由得意,就好像一个押上全部筹码的赌徒,最后赢得盆满钵满,谁能不激动?

清河崔氏嫁正房嫡女给张巨蟒,跟此獠缔结政治联盟,嫁妆就是几千悍卒!

这就足以保证清河崔上岸,笑吟吟看着水中快溺死的门阀世族。

在中原垂危之际,张巨蟒兵力钱财不足之时。

清河崔氏举族之力,利用声望帮助此獠招募兵马,关键还倾尽族内存粮,甚至截留了清河郡以及周边州县的粮仓!

不然张巨蟒怎么凭借十二万兵马、长安一城之力,跟西域联军八十万多万胡虏、数十个国家僵持?

清河崔氏出了大力!

这不,马上就要收获丰硕的果实。

简直赢麻了!

不少官员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元综,清河崔如今变得炙手可热,巴结好他们,也许能拥有一张进入新朝庙堂的门票。

“陛下,崔老狗大逆不道,请诛之!”

驸马武攸暨蜡黄的脸庞隐隐狰狞起来。

“哦?”崔元综转头看他,“老夫何罪之有?”

群臣默然无言。

杀了崔相,有个屁用?

反倒更会激怒张巨蟒,杀了老丈人,这不打脸么?

到时候天下都会掀起血雨腥风,你们武家鸡犬都难活,更别谈留下血脉了。

“够了!”

御座上传来沉冷的声音。

群臣目光齐齐望向女皇,这位老妇人神情没有凄楚,依然平静。

武则天只觉浑身无力,她轻声道:

“无事便退朝吧。”

满朝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绝望。

垂死不再挣扎。

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强硬铁血贯穿一生的女子,她似乎放弃了。

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抗争。

就像那些倒戈的将卒,就像那些叩拜张巨蟒的州官。

是啊,大势的浪潮席卷而来了,拿什么抵挡?

得民心者得天下。

当一个人既拥有民心声望,又有不可匹敌的军事力量,那就是天命所归。

陛下此刻仿佛一个孤独的拯救者,再怎么左冲右突,再怎么奋力厮杀,都无法挽救崩塌的殿楼。

大周社稷疲惫绝望。

大周社稷苟延残喘。

最终,这个由女人缔造的王朝,很快就会力竭身亡。

朝殿弥漫着悲怆的气氛。

所有人都在哀伤绝望。

他们明明厌憎牝鸡司晨,他们明明希望复辟李唐,为什么大周即将崩塌,他们会感到难过愤怒?

一切都是张巨蟒!

这个罄竹难书的恶魔!

若有的选,龙椅上摆条狗,都比此獠好上百倍千倍!

这时。

阴森寡凉的声音响起。

“陛下,魏元忠还有二十万兵马驻守在潼关,朝廷继续招募兵马,一定能将篡权乱贼千刀万剐!”

群臣望向帝国太子,盯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储君。

只见武三思瘦成皮包骨,颧骨眉骨凸起,脸上还有丑陋的灰斑,说话时眼球凸起煞是恐怖。

究竟是多么绝望,才会将一个人折磨成这幅模样?

群臣竟有些心疼,武三思经受过人世间的所有苦难,恐怕是世界上最悲催的人物了。

这番话回荡在朝殿,可连东宫属官都保持缄默。

真以为百姓愚蠢不堪,如今这个形势,朝廷还能招募到兵马?

朝廷不上称还值千斤,一上称就让天下看清楚内在只有四两。

联军入侵中原,魏元忠率领二十多万兵马,被吐蕃打得节节败退,要不是唐休璟支援,恐怕连陇右都要丢失!

那边张巨蟒十二万兵马,屠灭了整个西域联军八十多万!

这是什么差距?

天壤之别!

朝廷已经没有资格从实力地位同此獠对话了。

如果潼关兵马也倒戈变节,那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下,到时候史书给如何记载?

张巨蟒不费一兵一卒入主神都?

“王孝节,唐休璟无节无耻、见风使舵、随波逐流的千古罪人!”

有大臣义愤填膺,声音格外嘹亮。

闻言,群臣也是难以自抑,心中将王唐二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这两人宜将剩勇追穷寇,为了置身之外,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啊!

一个带人打到南方丛林,一个直接打进西边高原,反正离中原是越来越远了。

倘若带着兵马包抄张巨蟒,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这样搞,就是让大周社稷彻底绝望。

“陛下,为今之计,唯有迁都!”

门阀望族的领袖,宰相崔玄暐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调重弹,迁都,放弃北方。

此言落下,群臣纷纷附和。

一向儒雅的崔玄暐,神色晦暗阴沉,细细观察,能看到眼底的恐惧。

灭顶之灾!

门阀望族即将步入陇西李氏的后尘!

千年传承毁于一旦,这种恐惧几乎让他窒息。

世族最厌恶这个老妇人,就是她在拼命压榨世族的生存空间,扶持天下寒门黎庶。

原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于大周灭亡一事,世族乐见其成,甚至会推波助澜。

可有时候,敌人的敌人,是更凶残的敌人!

张巨蟒啊!

相较而言,这个冷血的老妇人看起来那般慈眉善目。

此獠登顶中原之巅,会怎么对付门阀望族?

削弱拥有紧密血缘关系的世家大族,让官僚集团扁平化,散沙化?

不可能!

张巨蟒一定是选择消灭!

从根子上斩断,毫不留情!

念及于此,崔玄暐愈发胆寒,大声喝道:

“迁都!”

语气近乎于下最后通牒!

群臣稍稍怔住,很快反应过来,崔相这是狗急跳墙了。

没办法,其余世族或许还有生存的转机,但博陵崔氏,能活一个男丁,就算张巨蟒仁慈了。

“陛下,迁都吧!”

“立刻迁都!”

越来越多世族官员站了出来,他们都怕了,太害怕了!

将政权转移到南方,一方面能凭借地势抗衡张巨蟒,一方面能赢得时间练兵。

最重要,让灭亡的速度慢一些。

拖下去,就是希望。

首相狄仁杰满头银丝,愈发衰老,他闭目应对朝殿逼宫之势,缓缓道:

“长江对抗北方时是天堑,但假如北方军队先占蜀中,自上游而来,顺江而下,那就是长驱直入之势,势如破竹了。”

不长的一段话,却耗费了很长时间。

群臣无言,谁都清楚迁都很难挽救败局,可难道就在神都等着屠刀落下?

“难道狄公也打算身仕贰朝?”崔玄暐冷眼盯着他。

狄仁杰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他转头看着御座,低声道:

“陛下,老臣不赞成迁都。”

他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女皇和苍生社稷着想。

一旦迁都,大周就成了流亡朝廷,陛下就成了流亡皇帝!

后世史书记载,原本一个大一统王朝,就会成为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国。

这极大影响了陛下在后世的地位,身上女子的传奇色彩也将大打折扣。

对于中原而言,兵灾苦的永远是百姓,以长江为边界对峙,这片最为富饶的大地,将会被战火涂炭!

武则天看了眼狄仁杰,还是没说话。

涉及到社稷存亡的迁都,换以往绝对会唇枪舌战,可现在喧嚣了一会,朝殿又陷入沉寂。

世族官员慢慢退回班列。

陛下同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了,该执行还是要执行。

直白点,现在不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失去权力傍身,她仅仅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武三思脸庞依旧阴沉,他的目光突然锁定一个美鬓紫袍,冷声道:

“孔贤首,你应该发文昭告天下,举国之力诛杀张巨蟒这个乱臣贼子!”

哗!

满朝哗然!

群臣齐刷刷将目光看向孔志亮,这个先圣孔子的三十四代孙,儒家贤首。

孔志亮地位崇高,一向清心寡欲,从不争权夺利,此刻被所有人都注视,略有些局促惶恐。

他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悲呼道:

“张巨蟒,举头三尺有神明,要有敬畏之心!”

群臣愕然。

你说给我们听有什么用?

难不成张巨蟒有顺风耳?

“孔贤,立刻发文传告天下。”

崔玄暐表情严肃,口吻十分强硬。

“不错,必须让天下儒家学子联合起来!”

“儒家在上,谁敢不尽力剿灭反贼?”

大臣们纷纷附和。

这招可以瓦解张巨蟒的声望,一旦孔志亮表明态度,那些投降的墙头草必须好好斟酌一下。

随着舆论迭起,张巨蟒保卫中原积累的声望也会慢慢削弱。

御座上,武则天涣散的目光逐渐有了光彩,紧紧盯着这个孔家族长。

孔志亮咽下喉间苦涩,心中哀叹一声。

要是发文传告天下,岂不是直接得罪张巨蟒,再者说此举无济于事,能对此獠挺进的步伐起多少阻碍作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大臣期待的目光渐渐变得疑惑。

按理说,儒家发展到现在,已经融合了道家的政治思想,形成了——

内圣外王。

而唐太宗完美诠释了这一点,对内虚心纳谏,对外强硬,简直就是儒家心中的帝王楷模,所以笔杆子们将他抬到无以复加的地位。

可张巨蟒呢?

有别于“以霸王道杂之”,此獠对内冷血强硬,以暴力书写规则,以暴力作为直接的审判手段。

对外更是残忍,玉门关外八十多万具白骨很好印证了这一点,毫无人道!

此獠完全不符合儒家治国的理念,儒家贤首应该以命抵制!

狄仁杰微微摇头,儒家又打算改换门庭了。

逐渐许多大臣反应过来,孔子都传了三十四代,朝代更迭、社稷易主,孔家依旧长盛不衰,不会因改朝换代受到冲击。

每代都享誉天下,荣华富贵,是何缘由?

投降轻车熟路啊!

孔志亮沉默了很久,也豁出去了,郎声道:

“陛下,臣鲜闻百姓对中山王恶语相加,甚至还有不少赞颂中山王的歌谣。”

一瞬间,武则天眼中的光熄灭了。

群臣失望地闭上眼睛,无力感如同绳索一样缚住了全身。

得了,孔家都准备倒戈了。

当着满朝的面,说出这番言辞露骨的话,这就是打算迎接新君了。

孔志亮老脸微臊,低着头不敢看人。

对于儒道孔家而言,延续道统最为重要。

武三思瘦骨嶙峋的脸庞都扭曲了,情绪彻底失控,直接嘶吼道:

“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枉活六十有五,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扛着孔子招牌享福,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嚯!

孔志亮脸色涨红,异常难堪地指着武三思。

“退朝。”

这时御座上却传来了冷漠的两个字,宫婢簇拥着武则天离去。

望着陛下萧瑟苍老的背影,孔志亮内心有一丝惭愧。

唉,一切都是陛下您自吞苦果啊!

以为能凭借手腕驯养张巨蟒这头野兽。

您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张巨蟒。

朝堂大臣慢慢挪动脚步,有的靠向崔元综,而崔玄暐等人,毫无忌讳地走向武三思。

避免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必须迁都,立刻马上!

不惜一切!

……

宫苑万籁俱寂,上官婉儿眯缝着美眸,盯着眼前形似鬼魂的人物。

“太子殿下,找我何事?”她轻轻叠放书案的卷宗,声音不平不淡。

武三思目光沉凝,看了眼敞开的大门,压低声音道:

“上官待诏,社稷一旦灭亡,你将失去权势!”

“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落发出家,弄不好还会被清算,或许你能凭借美色伺候张巨蟒,沦为此獠掌心的玩物!”

武三思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转圜。

上官婉儿弯了弯黛眉,觉得有些好笑,她不动声色问:

“所以呢?”

武三思表情僵住,这么简单的暗示,聪明决定的贱人不可能听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语调: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上官待诏也该寻觅新的权势之路了。”

“咱们以前有芥蒂理应摒弃,同心协力匡扶我大周社稷才是首要之务。”

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容貌精致的女人。

上官婉儿淡淡笑了笑,柔声道:

“殿下请回吧,我要去甘露殿处理政务了。”

闻言,武三思满脸怒火,几乎再次陷入失控。

他强忍着暴怒,冷笑道:

“你作为陛下亲信,孤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凄惨的下场。”

说完一脸森然的离开。

上官婉儿掩嘴一笑,觉得有趣。

不过一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就消散了。

武三思找上她,定是打着联合的意图。

局势糜烂,但皇城禁军还没溃散,仍然拧成一股绳。

武三思集团这是打算政变兵谏,迫不及待当皇帝,而后下诏迁都据长江而守。

念及于此,她没有犹豫,迅速前往甘露殿,将猜测告诉陛下,严加防备。

可当她刚离开宫苑,就有内侍步履匆忙前来传禀:

“上官待诏,陛下移驾邙山。”

上官婉儿怔住,邙山?

这个时候,陛下去找殿下了?

……

两天后。

铺满落叶的殿门口,武则天屏退身边随从,走进空旷的殿楼。

距离上次见太平,已经快两年了,期间从没问询过她的近况。

胡虏联军入侵中原让她焦头烂额,她哪有精力再关心一个离心的女儿。

走进花园,武则天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的女人站在游廊处。

“俗话说心宽体胖,你倒是更丰腴艳丽了。”

武则天打量了她两眼,语气淡淡道。

太平抿着嘴,福了福礼:

“参见母皇。”

“母皇?”武则天冷笑一声:

“蛰伏这么久,不装疯卖傻了?特意让朕一定要来,是打算讥讽朕丢了江山么?”

顿了顿,她自嘲,“也是,王朝轰然崩塌,是挺可悲的。”

说完这句话,武则天头晕目眩,她蹲下身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害怕。

还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不,与其说是无力,不如说是绝望,那种无论如何都能看到结果的绝望。

她的江山,快亡了。

没有任何奇迹可以挽救。

“令月你自求多福吧,朕再没能力护佑你了,他会不会宽恕你,朕不知道……”

正说着。

陡然。

“娘…”

口齿不清的伢语传来,游廊转角处一个宫婢抱着一个孩童。

孩童约莫一岁多,小辫儿朝天翘着,眼睛清澈得仿佛一对水晶棋子。

他挣脱宫婢的怀抱,跑向太平,途中还摔了一跤,委屈巴巴看着母亲。

花园刹那变得好安静,仿佛只剩心跳的声音。

娘!

轰!!!

犹如一道九天惊雷,武则天面色剧变,骇然到了极致。

平生第一次,她如此失态!

“娘”这个字简直无法用震撼来形容!

“他……他是……”

武则天脚步踉跄,声音颤抖。

话落,仿佛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沉稳,一个急促。

武则天满脸是汗,死死盯着骨碌眼睛的纯真孩童。

这薄唇,这鼻子,太像了!

简直一个莫子刻出来的!

“他的孩子。”

太平表情恬静,轻启朱唇。

轰!

轰!

武则天大脑一片空白,她骤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孩童抱起,竟直接掀开孩童的小红裳。

“嗷嗷嗷——”李正眼睛蓄泪,立刻放声大哭。

武则天情绪彻底把持不住,将他搂紧怀里,颤声道:

“乖,乖孙儿,朕是你外祖母。”

她激动到难以复加!

濒临绝境,漫长黑暗中,老天爷终于不再偏爱张巨蟒,也给她亮起了曙光。

这看到这个孩子的前一刻,她就已经生存死志,亲手缔造的王朝灭亡,她的生命再无任何意义。

可现在。

“哈哈哈哈哈,张巨蟒,他是你机关算尽的例外!”

武则天双眼通红,骤然放声大笑。

这番神经病举动,着实吓坏了李正,李正哭腔更大了!

“正儿别哭,娘抱抱。”太平笑着将他抱起,然后接给身边的宫婢。

她使了个眼色,宫婢便将李正抱走。

武则天目光念念不舍,直到宫婢消失在转角处,她才轻叹道:

“又一个张巨蟒。”

不过这次,她的语气不再颓唐,不再死气沉沉。

“你装疯躲进邙山,就为了生下他?怎么怀孕的?”武则天接着问。

太平没有接话,沉默很久,盯着面前的老人:

“母皇,儿臣要登基做皇帝。”

武则天审视太平很久,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许:

“明天,朕就禅让,你改姓武,朕的孙儿叫正儿,那就是武正。”

太平表情看似沉静却早已熊熊燃烧,抑制不住的权欲喷冒而出。

从意外怀孕那一刻,她就在赌,赌这是个男孩。

两年多时间,她就待在森山宫殿,孕期间的折磨,临盆的痛苦,她默默承受。

她被当做疯子,她被世人遗忘。

一切为了权力!

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一条充满烈焰和坚冰的王者之路!

她做到了!

武则天伸出手,细细摩挲着太平的脸庞。

有时候,命运真的开玩笑。

要换做以前,她绝不容许这个孩子存在。

可现在,这个孩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此生唯一的念想,就是武周王朝延续下去,由自己的血脉传承江山。

一代又一代,武周江山永垂不朽。

没有这个孩子,那就是一世而亡,没人能挡住张巨蟒的步伐。

但他的儿子可以。

太平反握住武则天的手心,用极为忐忑的语调问:

“母皇,他容许我登基么?”

武则天眯着眼,轻笑道:

“他许不许不重要,他只能承认这个事实。”

“明天,朕就会宣布这个孩子的存在,你登基后,立刻拟武正为储君。”

“新君初立,便将张巨蟒的亲信嫡系提拔到该有的位置上。”

顿了顿,武则天陡然变幻语调:

“武令月,你要接受此獠成为幕后掌控者的事实,你这个皇帝就是提线木偶。”

太平“嗯”了一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要满足张巨蟒手下的利益,便再没多少人愿意给他篡位。”

“图什么呢?父子、夫妻之争,再傻的人都不会参与其中。”

“况且张巨蟒不敢走出这一步,一旦此獠想做皇帝,你该怎么做?”

武则天看着太平。

太平犹豫半晌,鼓胀胀的胸脯微微起伏。

“呵…”武则天短促的呵笑,冷声道:

“记住,绝不允许此獠接近正儿,不管在哪里,你都要与正儿寸步不离。”

“此獠意图触碰龙椅,你便以自己和正儿的性命相要挟。”

话音落下,太平遍体生寒。

而武则天很平静道:

“明天过后,天下都知道你跟张巨蟒的关系。”

“你觉得张巨蟒敢背负弑君、杀妻,杀子这三个污点么?”

太平竭力遏制恐惧的情绪,哑声道:

“母皇,倘若儿臣不甘心做傀儡呢?”

画面戛然而止。

武则天脸色沉了下来,严厉警告道:

“玩火自焚,朕的江山要是葬送在你手上,朕在阴曹地府都要打杀你!”

这一刻,太平忽然意识到什么。

是啊,在母皇眼里,自己怎么样根本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延续武周江山。

自己登基,便可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说难听点,就是好好将正儿抚养长大,再将江山交到他手上。

就算完成任务了。

所谓言出法随的权欲快感,能体验到多少?

“怎么?不想要至尊之位?”武则天盯着她。

太平沉默,而后摇头。

至高权力,一句话就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命运完全在掌控之中,可以轻而易举的主宰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命运。

坐在舆图面前,用手指那么轻轻的比划几下,庞大的帝国机器就会开始运作,数十万的民夫就会开始大兴土木,用不了多久一个崭新的宫殿就会出现在面前。

只要她愿意,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谁会不想要权力?

她相信困在牢笼里的权力只是暂时的,有朝一日,她一定能制服张巨蟒。

“你跟薛绍的几个孩子,朕今晚就让他们自缢。”

武则天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

刹那间,太平如遭雷击。

耳边轰隆隆作响,娇躯颤栗不止,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残酷的一句话。

“不行!”

她尖利地咆哮,目光像是淬了剧毒。

那是她的亲身骨肉啊!

“必须死。”

武则天表情毫无波动,淡淡道:

“谁都有野心,街边的乞丐也是一样,他们希望同样摆脱贫困,住上的精美宅子。”

“朕的几个外孙万一被投机者怂恿,对正儿就是威胁,以张巨蟒的心机,绝对要以此为突破口,掀翻你的皇位。”

“武周江山不能经此獠之手。”

太平像是发疯的母狮子,狞着脸怒道:

“我早就打算了,让崇训他们去岭南,远离中原,此生不再踏入……”

武则天很冷漠地截住她的话:

“必须死!”

瞬间,太平怔怔望着她,脸色褪成苍白,再从苍白败成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武则天垂着眼,轻叹道:

“令月,所谓云端,跃下,便也深渊万里。”

“用理智拨开爱的迷雾,是伤痛,也是荣耀。”

太平眼睛通红,泪水缓缓流淌,就像大海撞击岩石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后产生的朵朵浪花。

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

“我不做皇帝,别杀了我的孩子,母皇,求求你。”

说着竟噗通跪倒在地。

武则天面无表情,冷漠道:

“你不当皇帝也得当。”

太平面色凄然,指甲嵌刻进手心,直到渗出丝丝血液。

剧烈的痛楚依旧无法转移内心的悲痛绝望。

一个母亲,怎么能对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下杀手。

她永远都做不到。

“母皇,他们也是你的外孙啊。”太平语带哭腔。

武则天眼睛酸涩,强硬冷漠终于再难伪装,哽咽道:

“朕不仅杀了外孙,还要杀了显儿旦儿他们,还要杀了武家所有族人。”

说着,她仰起头,红着眼咆哮道:

“用鲜血浇灌野心,用白骨铺平道路。”

“这就是你爱的权力,这就是朕割舍不了的权力!”

太平失魂落魄。

武则天发疯似的怒吼,像是发泄心中积累的怨气:

“就因为我们是女人!!!”

“朕十四岁进宫,便开始觊觎权力,五十二年!”

“朕足足花了五十二年啊,付出了一切心血,日日夜夜活在算计之中,才得以执掌梦寐以求的帝权。”

“朕用五十二岁的时间,告诉炎黄苍生,女人也能将世人踩在脚下!”

沙哑的声音回荡不休,武则天兴许有些疲倦了,她转头注视着太平:

“令月,娘这一生,太难了。”

“娘活得很累很苦,但再给娘一次机会,娘还会重走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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