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梵特已经十六岁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若非家中宽裕的商人后裔或生来高贵的贵族,大都为了生计开始工作了。作为平民后代的斯梵特,自然也是如此。他最大的不同,在于每周两三次照顾老兵巴利。
巴利是一名退役的重剑重步兵,在骑士尚未形成编制的年代,重步兵是一个联队的轴心,成形的重剑重步兵百人团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绞肉机。
然而,一切终究被骑士的铁蹄踏碎了。
当混乱百国中处于南纳斯边缘的几个国家集合起来时,凑足了五个大队重步兵,其中以盾与重剑作为主要武器。这样一支队伍,在大型战役中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当时领军的将军拿到这支军队后,放下豪言,称不将南纳斯灭亡不归。
这位将军最终没能回来。
发现南纳斯旗帜后,联军迅速做好战斗准备,动作不比普洛斯普标准军队慢上多少。然而,当面对一个迎面冲来的骑士方阵,尤其是骑士身下还有随战马飞奔而移动的光环——那是高阶骑士的象征——时,整个军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原本无人能破的巨盾方阵,如同蛋糕一样被轻松切开。以至于到了后方重装弓手与重剑方阵,只见到一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士兵。
战斗快速结束了,然而骑士的铁蹄久久回荡在军队之间,轻点重敲,如同最原始的鼓点音乐,促使着时代的改革。
重装步兵是最早被改革的浪潮推下悬崖的一个。
一切实力不足中阶的士兵,全部退役,而即使是残存的小部分,也由于多年来的训练方式不适合骑士轻捷的战斗风格而逐渐被挤出军营。巴利即是如此一员。
巴利如今的生活不是很好。他只是受一些远方亲戚的接济,外加自己干一些重活来谋生。斯梵特的照顾让他不至于终日拖着风湿的双腿来回奔波。
斯梵特照顾巴利,是一次巧合。当时斯梵特正被几个二十来岁的人毒打,原因是他破坏了这一职业暗地里的“团结”,即整个城市中所有工人一同敲诈外来贵人。不熟悉世事的小伙子凭借他的单纯与诚实在客户中留下了好的名声,也得罪了远比他更强壮的一伙人。巴利当时腿上疾病尚未发作,利用自己中阶骑士的能力救了斯梵特一命。
而后斯梵特便开始善待这位颇显老态的退役军人。两人亲如叔侄,巴利逐渐将自己所知的全部交给斯梵特,企图将它为一名骑士。斯梵特已经快成为初阶骑士了,这正是成为一名军中骑士长官的基本要求。
一个被骑士逼下舞台的人,竟然以教育出另一个骑士的方式回到这个舞台,真是讽刺。
巴利的思考被一阵喧闹覆盖。他皱了皱眉头:又是那帮家伙们。
那帮家伙们!
巴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些依仗自己所谓祖辈积蓄的家伙。他们口中的祖先智慧,不过是另一群使用同样手段的人罢了。披上前人这个称号的外衣,一切的道貌岸然都成了高尚。后来者则在前人已烧得黑灰的木炭的帮助下让嚣张的火焰再涨上三分。
巴利听到邻居劝阻的人上前,试图调解气氛。他从窗外望去,几个体格健壮然而眉宇之间透露一股愚钝与阴暗气息的壮年显得极其不耐烦。这几个人他都十分熟悉,早就来过许多次了,每次自己都将他们赶了出去,但似乎每次他们都会再找上几个人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有些听烦了,他不再理睬面前那位老好人调解器,而是望向巴利的小屋,说道:“喂,老家伙,在吧。这次我又找人来收拾你了。别像乌龟一样赖在房子里。”
“你这么快就又来讨打了,让我感觉不适应啊,怎么,最近脑子不好使了?”全副武装的巴利一边嘲弄着,一边走了出来。
为首那位虽然有些生气,但竟然忍住了。这着实让巴利有些惊讶,不过随即他笑道:“这次又是哪位高人来了?难不成还比上次那位‘混乱百国第一将军’更厉害?”
“多说无益。”对面那人已经迈出了脚步。大概也是中位的实力,只是不知道是骑士、剑战士还是别的什么职业。
巴利随即做好战斗准备。无论是军队中的训练还是之后为了谋生的工作的锻炼,都使他有了一定的高于他人的能力。作为一个重步兵,他要做的是控制自己的攻击的命中率,因为无论怎样的敌人,只要被打中,起码也会受不轻的伤。
他刚准备好,敌人就开始攻击了。巴利不禁兴庆起自己刚才的全副武装与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对方是一名刺客。
难怪对面那个家伙这么得意。军中有这么一句话:“重步兵对刺客,只能挨打到最后一刻。”
巴利可不想见到自己的最后一刻,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他试着预判刺客的攻击,挥了几剑。然而,每次当自己的剑将要到达时,对手便会闪开。
“不是很想教训我吗?老头子。”对面的人显然有些得意,“怎么先变成小丑了?难道你想笑死我?”他放出一个夸张的笑声,可惜没人应和。
一个重装步兵,以一只脚为中心转圈,不时挥舞两剑,砸得地面迸出火花,如同一个放大的陀螺在火网中穿梭的情景,若是在剧场看到,在座贵族也许都会大笑。可惜周围都是平民,还是巴利的邻居。
在他们眼中,巴利为人忠厚,只要招呼一声一定会来帮忙。而那个来照顾他的无父无母的小伙子,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一次还把偶遇的一位街坊中喝醉酒的大叔背了回来,足足走了半个小城,回来后便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所有人都想帮到巴利,但那个劝阻的老好人的下场在那里——战斗开始后,一群人便教训起那人来。凭借他们的脑子,自然明白若是真正将巴利的起因经过,便听到一阵风声,刚才还围着他讲述事情发生的一群人顷刻间已经被刺客绕过。斯梵特一转身,视线中便出现一张苍白的脸,抿住的嘴唇,鼻尖大颗的汗珠,深蓝得不透光的瞳孔。
以及一把刺向一个人类心脏所应在位置的匕首。
“任务完成。”刺客闪身,躲过由于腿部疾病晚到一步的巴利的重剑。其余几人早已离开中心几米,为首的大喊:“赏金会给你的。”
“相信你们有这个信誉。”刺客几个跳跃,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巴利正要追上去,透支体力外加眼中的风湿如同魔法师的巨蔓,让他留在了那里。
围观的群众走了一半左右,他们是无能为力的。老一些的人看惯了当年贵族为了赶到宴会碾压平民的情景,也麻木了头上的主人究竟是贵族还是平民。也有怯懦的,忐忑于自己围观是否会得罪别人,悄悄溜走了。
剩下的围成一圈,安慰着巴利。斯梵特似乎已经快要回到上帝那里去了,教会的神父一定会这样说。巴利嘴上保持着一个诡异的笑,旁人都认为他是疯了,说着:“别做傻事啊,老巴利。”
暮色降临。斜阳下,人力钟楼敲响晚钟,传遍整个城市,又由低矮的城墙将声音包裹,一遍遍回荡。这是整个城市晚餐的铃声,无论任何阶级。人们渐渐离开,尤其是那些年轻人,被家中老人唤去。顺便被叮嘱一声:“别管那些闲事。”
晚间巴利便离开了,只带走了少量的东西,连一些相对值钱的大物件也没来得及处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提起两人时,会叹息一声。
临近的某座城市。
巴利望着仍然昏迷的斯梵特,刺客不会知道的是,斯梵特最大的不同并非只是学习了一点骑士的能力,而是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这个秘密,一旦被发现,便会被教会称为恶魔的使者,成为十字架上又一个牺牲品。
因此巴利几乎在第一时间内离开了自己生活数年的小城,希望在斯梵特获得救治康复后赶紧离开。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
然而,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斯梵特得到救治而不被教会发现这个秘密呢?
斯梵特的伤势,虽然并非直接致命,但若是时间久了,也是会失去性命的。巴利只是运用中阶骑士的能力暂时将斯梵特肺部的伤口保护住,使血液不至于快速流出,但至于治愈,他就没有办法了。然而时间一久,巴利便无计可施了。
他徘徊在教堂的门口,不知应该怎样解释。低阶神职人员已经离开了教堂,只剩下长期居住在教堂内部的神父。有路人打量一眼这个焦躁的中年人,不过并未停下脚步。在他们眼中,任何的不安都会在听到教堂内神曲的第一课烟消云散,更何况,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关,便完全不需要关心了。
巴利埋下的眼睛忽然望见一双鞋。他有些惊诧,即使自己没有注意,身体也会自行避开路人,这是一个历经战斗的人的直觉。从鞋子的式样上,这个人显然并非身居高位。
“那就是神父了?”他并没有抬起头,只是在心中揣测。他还没准备好面对神父。
“很抱歉,”前面的人口气有些调笑,似乎为猜到了巴利的心思而高兴,“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神父。”
他顿了顿,说道:“我只是需要一个帮我递量筒的助手,最好是那种可以到天堑山脉顶峰待上一两年的。”
巴利已经抬起了头,面前是一个相较于他更加年轻的男子。他继续说着:“只是,我可不希望出现各种玻璃烧杯被打碎的情况,掺了魔力的二氧化硅可不好弄。”
巴利的目光中还闪烁着疑惑,他接着听下去:“因此,我只能帮他解决一切的麻烦了。”说话的人又顿了顿:“这个麻烦,包括调养一个差不多断气的小伙子,顺便把所有所谓要解决他的人全部格式化什么的。”
巴利不明白格式化是什么意思,但他稀里糊涂地点头了。
看样子,对面的人似乎并非奴隶主,而是采用了贵族中新兴的一种选择,与将奴隶制与地主所有制的农场淘汰的农民土地所有制几乎同时出现的,平民追随行为,是平民相对从地主制度中解放后出现的更加自由的平民可以自主选择的行为,类似于骑士的效忠,但并没有那么正式,走投无路的或完全忠于该贵族的平民,通常会选择这种方式谋取生路。
直到他目前追随的这个尚且陌生的人双手闪耀出灿烂的光芒,完全治愈了斯梵特后,巴利才反应过来,自己人生最后一段时间,估计都会成为这位中年人的追随者了。被追随者转过头来,对他说道:“第一个麻烦解决了,不过在解决下一个麻烦之前,我得先把你的腿治好啊。”
倘若巴利的腿并未出问题,在刺客刺向斯梵特时,他应该是能追上并且用重剑击中他的,因此刺客也不敢冒这个险,而后斯梵特知道情况后,再做出准备,两人协同防御,必然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结局。
静谧的夜。
时令仍是寒冬,因此没有一点声音。反而是地中海气候使得降雨增加,空气略微潮湿。塞恩斯立在旅馆的花园中,自言自语:“跟你这个家伙待久了,我都受到了几分影响。看吧,今天我居然会有这种故作神秘的表现。现在又这么奢华,住进这么一个旅馆之中。”
园中的树叶沙沙响了两声,像是在回答他。
“记得艾德告诉过我,这种小说主角的行为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可惜我记不得了。不过反正我也只是刚刚入门,今天的表现就没有那种把别人从地狱拯救到天堂的感觉。呵,我居然也关注起这些来了。不过也挺好,反正我是把这次当成度假。”他又继续说道。
这次,连树叶都不再摇动了。
“不说这些了,今天好像我的话异常的多啊。”他摇摇头,“我可是还答应了那个老先生的呐。就只有你来了。你知道的,我除了不会识路做菜一类生活技能外,人体解剖是我最不行的了。”
哪个巢穴里鸟叫了一声,似乎被从梦中惊动,翻身又睡去了。
塞恩斯于是回到房间之中,灯很快熄灭了。城里,已然一片黑暗。
然而在黑暗之中,一道影子,从某个奢华的旅馆之中闪出,片刻,便消失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