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滞多时不前,终于让轿内心乱如麻的刺史成大功察觉出了异样。刺史掀开轿帘子,入眼是挡路者的悠然自得跟我方赶路者的剑拔弩张。
那封家书所述之事已扰得他心力交瘁,他仿佛就在一夜间把十年来该老的容颜都老了,加上近日来夜以继日赶路的疲惫,让往日的朝气与威严尽失,只能有气无力地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
近旁的侍卫凑近他耳边把方才的事简简单单陈述了下,刺史这才重新把目光放远:老榕下垂落的气生根,像极了把把胡须。那些根须在男子身后拂扬,如同三月里的柳絮依依,衬得男子越发飘朗俊逸。
刺史下了官轿,努力把往日里的气场找回来,直视着顾无言,语气谦和又不失威严地道:【吾等有要事在身,若侠士无事,还望放行。】
箫声终于停了。
顾无言缓缓收回玉箫,在瞧见刺史时,双眼突而变成嗜血的红,眉目凶戾之气尽显,邪恶鬼魅似索命阎罗!
那可怕的模样让众侍卫戒备更深,手更用力握紧佩剑,虽然知道若一触发,他们不一定能有用上佩剑的机会,但手持利器多少能增加点气势跟安全感。
只是,脑海中那种刀光剑影、气震苍穹,最终血染顽石的画面迟迟没有出现。
迟迟没有……
迟迟没有……
迟迟没有……
突而,在弦即将因过度紧绷而断裂的时刻,一阵狂怒的风自榕下起,疯卷而至,吹得尘沙漫天飞扬,衣袖窣窣作响,眼所能及只有暗黄的天。侍卫如同惊弓之鸟,边曲起手用肘捂住眼鼻,边跺着小碎步凑近刺史围成一个圈,把大人紧紧护在里面。而成府张管家、容嬷嬷及众奴仆则或心慌地抓紧轿把,或寻地藏身尽力不让妖风卷走去。
突然遭遇此等变故,侍卫长慌乱几秒后便找回神智,强作镇定地下着命令,道:【众将士听令!务必誓死保卫刺史!切莫让敌方妖术乱了阵……】“脚”字尚未出口,就听得耳旁怪声呼咻而至,似有千把利刃咄咄逼近,擦过周身,却又不见刀光剑影。
那怪声似将满天沙斩开千百道白口,在狂风中又惹起千百股急促短风。众将士慌乱地挥舞手中长剑,却不知道该将剑砍向何处。更不知什么真正面对的是何敌人,是这黄沙,或是狂风,或是如千百利刃擦过而引起的短风,亦或是障眼法后那悚人的挡路者。
心中疑云尚未拨散,下一刹,百十侍卫突觉颈间一疼,而后鲜血喷撒出,溅满周身!慌乱之际,将士只来得及铜眼圆瞪,便就一个接一个直挺挺向后倒去。
连同成府老管家、老嬷嬷及上百奴仆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干人马,也都无能幸免于难。
不足片刻后,风沙落定,暖阳重返,天地间终归于平静。
只是方才一片净土已被飞溅的血染成猩红,眼所能见皆萧瑟狼藉,尸横遍野。逝者项上双眼皆瞠凸,像死不知由,亦难以瞑目。
致死之因是颈间那道直接割断喉间主脉的伤口,而现场唯一留下的,不是千百把飞镖亦或短刃,而是蓝空下一片又一片兀自飘落的、带血的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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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激动人心的一幕往往要保留到最后一刻再来细细琢磨慢慢享受,这似乎是许多人都有的怪癖,对顾无言来说也不例外。
那是离远油菜花田的木桥旁,桥下流水潺潺叮玲,桥旁蒲公英搭花伞纷飞,依偎上无言的肩头却不被知道。
而他的对面,是褪下官服、沧桑难掩的刺史成大功。立在褐石旁的他,对于一阵天旋地转后便出现在这里的情形,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讶异。他只是挺直腰,一手搁置胸前,一手曲至背后,从容不惧地与无言对望,全然无视无言指在他喉前、稍微一动就可能会要他命的玉箫。可他右脚踩弯褐石旁那株粉白绣球花而浑然不觉的举止却多少出卖了他的心思。
【侠士挟本官至此,究竟所为何事?】到底是朝中老臣,即使面临险境也不忘摆好官威。瞧他这般模样,他该是未曾见到方才老榕树旁的惨状。
【……】凉凉的玉箫触上刺史的喉,一股冰寒气由着玉箫传来,让他悄悄打了个冷哆嗦。
满布年老纹的颈间尚未吃消那股寒意,就见眼前男子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抬起,动作极慢地,解开黑色眼具的绳索。
眼具被缓慢、缓慢地拿下,极其俊美的轮廓逐渐、逐渐清晰。
当面具下那张脸一寸寸呈现在刺史眼前时,他佯装得几乎无暇的威严与从容骤然裂开缝,一点一点瓦解殆尽。他双目惊悚瞠凸地盯着无言的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
这表情真是到位,而顾无言也似乎很享受这惊俱的表情,所以他忍不住又朝着他逼近了一步。
刺史却是被这一步吓得浑身发颤发冷,踉跄得就要站不住脚,【是、是你吗……】说罢,头不住地晃荡,嘴里不停念叨:【不可能……这不可能……】
无言勾唇浅笑,眸中却比比皆狠戾。
【顾……顾……】瞧见那魍魉般骇人的神色,年过半百的老翁终究吃不消,老身一震,便就颤巍巍地跪趴下,枯枝褐皮般的老手颤抖地抬至半空中,仿佛想求些什么,抓住些什么。徒劳地挣扎了片刻后,终还是只能无力地垂下。
望着跟前老态苍颜的成大功,无言缓缓蹲下身去,执起刺史鬓角一摞凌乱的白发,放在手中仔细端详摩挲,那眸中言语复杂,像在说着:多年不见,你终是老了。
可那成大功并没能读懂无言的眼中语,他只把目光停在那只拿着自己白发的手上,那畏缩的模样,像是怕极那只手会突然有一下步令他措手不及的动作。他还在不停地抖,身抖,抖得不敢动作半分。唇抖,抖得不懂还能开口说些什么。
他这般害怕,是在担心他会一举取了他性命吗?无言再一次勾唇浅笑,若想那么做,那他早已同刚刚的将士们一起毙命,何需自己大费周章带他至此。
既携走他,便是决定不会那样要了他的性命。
再说,他怎么舍得要了他性命呢。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思念眼前这位面容慈祥可亲的老者。梦里梦外,日起日落,他都在想着。
无言再倾身,抖下宽袖露出手,纤长手指略曲,他深深望一眼自个儿的手,再深深望一眼成大功。而后动作极慢极慢地,将手拂扫过成大功双眼……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指间夹藏着极不易被察觉的白色粉末……
手指落,木桥旁突起骇人听闻的凄惨叫声,震碎水中的日头,吓得水下本来嬉戏的鱼儿都仓乱摇摆着鱼尾逃之夭夭。不足几秒后叫声又被硬生生止住,停得异常突兀,像是连同声音也被突然夺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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