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秋水见朱祁钰不在西暖阁桌前，便又朝着东暖阁过去。月色并不明亮，里头黑漆漆的一片。
她摸到烛台边，想要点亮烛火，忽然听到黑暗里有人：“别点灯。”
突然起来的一声吓了她一跳，她冷静下来应声道：“皇上？”
她站在原处，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很是可怜的样。她低声问：“皇上饿了吗，要不要用些东西？”
“朕不想吃东西……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的话，已是戌时三刻。”她完这句话，屋内又陷入沉默之中。
气氛压抑，她想退出去，可是朱祁钰不发话，她也不好。两人静静相对了一会儿，幽暗中，她听到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沐秋水不能再装作视若无睹，只好问：“皇上还在为辽王的事而烦恼？”
“……朕烦恼的是郡王的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对方道：“朕知道你曾受命潜在辽王府，想必各种曲折看得十分清楚。你觉得朕应该杀郡王吗？”
她咬咬牙道：“皇上，弋阳郡王实乃无辜。”
“你很同情他，是吗？”
“奴婢只是就事论事。”
黑暗中，她听见一声轻笑：“朕其实也知道他无辜。”
“……莫非皇上已有决断？”
“你看看朕身边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劝着朕杀死自己的亲人。再看看朕身边的亲人，却都觊觎朕的皇位……罢了，郡王才刚成年，老王妃就剩下这一个孩，朕从来不想赶尽杀绝。”
沐秋水心中替朱贵琋放下心来，也不管朱祁钰是否看得见，忍不住欠了欠身：“皇上仁慈，郡王母必会感念皇上恩德。”
“朕不用他们感激，论及恩德……朕罚你去做粗使的宫女，你可曾怨恨朕？”似乎那些事让他疲于应付、心烦意乱，唯有这个面前这个宫女，和她上两句话，还能一解烦忧。
她一愣，声答道：“奴婢不敢。”
“你嘴上不敢，心里却未必是这么想的。”
“奴婢的是真话。”
“既然不敢，那你为何又来乾清宫？”
“太后懿旨，不能不遵。”
“既是遵得太后懿旨，如何事到临头又不能做到？这倒奇怪了，你宁可卑微到尘埃里，也不愿意服侍朕？”
沐秋水闻言想起那晚的境况，一时感到窘迫不安，不知什么来回答。她以为朱祁钰又要为难自己，因此道：“皇上息怒。”
朱祁钰却口吻平常地：“时过境迁，朕不生气，只是好奇。旁人若是遇上这份荣宠恐怕都要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你倒还不愿意？”
“皇上后宫佳丽众多，难道喜欢她们像对恩人一样的服侍你，而不是像对夫君一样的真心以待？”
一阵沉默后对方问：“不管是哪种都好，你都不愿意？”
“奴婢卑微，不配服侍皇上。”
“卑微？朕可以立即给你位分。”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他略带愠怒道：“怎么，你竟还不乐意？真是岂有此理，朕现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有凉风丝丝透进，好像钻到骨头里一般寒冷。
沐秋水心里一横，跪下道：“皇上从来也不认识奴婢、更别提了解。如果只是要一具用来泄欲的身体，那么大可以以天之威下令，奴婢自然无法拒绝。”
对方冷哼一声问：“朕不值得你喜欢？”
她酝酿着回答。
“朕要听实话。”他应该已经感觉出，帝王的尊荣并不能得到眼前这个人的尊崇，他不露声色地，拳头却在不知不觉中攒紧。
他生气不是因为一个无法征服的女人，而是帝王之路上竟有无法越过的障碍。
沐秋水沉默许久不曾回答，朱祁钰也没有再发话，她知道闪避不过去，他在等着自己回答。最后她索性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那个人影。
她开口道：“皇上你知道吗，我在宫外生活了二十多年，本该自由自在，忽然一朝入宫，如皇上所知都是太后的意思。可虽然身在高墙之内，心却从来都在这高墙之外。我不属于这里，也不想属于这里的任何人。我若服侍皇上，便从此和宫里等死的女再没有两样。”
“你现在这样，难道就不是在宫里等死？”
“至少我还可以做梦，可在皇上的龙床上，我就再也做不了梦了。”
朱祁钰闻言起身，正对着她道：“择天下之中以为国，择国之中以为宫，宫之中即为朕。天下是朕的，后宫是朕的，你当然也是朕的。你若不允，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她心里冷笑着，嘴上：“皇上当然可以杀了我，可是即使杀了我，我也不是皇上的人。”
“你不怕死？”
“死？”她几乎要失声笑出来，勉强吞咽了一下才克制住这种冲动。
死亡何所畏惧？！
“皇上，死倒是成全了我。我多年孤身一人，纵然一死，不过是枯井中的一把骨灰，大风起时，也许还能飞出井口，飞离京城。无论如何都算得了自由。”
她话这话已是豁了出去，随便皇帝怎么处置自己。她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伴着均匀的呼吸声。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朱祁钰深深凝视着她，她看到他的眸里反射着细的光芒，像是在林中迷路的人看到同伴时的那种欢欣。
“也许你是身不由己，可天下之大，你以为只有你是孤身一人？朕又何尝不是？然而无论身在何处，能做的，都只是极力适应。”
这话闻之凄苦，听得她心一软。
黑暗中，沐秋水感觉一只手触到自己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她听到他苦笑一声：“朕倒喜欢你这样坦率可爱，不像其他人，一味只会阿谀奉承，看得朕都替他们觉得心累。”
“皇上……”沐秋水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他和自己从前的印象并不完全相同。
“你今天的话，朕就当从来没有听过，也不会再强迫你，你好自为之。”
她闻言心里一暖，一点微妙的感激和感动油然而生，好像面前这个人不再同过去一样，一味地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手落在她肩头轻轻一按，传递出一阵安心，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怀念起另一个人来。
朱祁钰的手摸到她手臂，随着顺着往下滑去，最后牵过她的一只手在手心里握了一握。
她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度，竟然非常温暖人心，也许他并不是那样可怕的人。
朱祁钰沉默了一下，另一只手从她手中结果火折，拿过去徒自点燃了烛火。
他转过身，烛火照到他一半的脸，忽明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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