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是一段不太长久的日子。就是在这段时间中,三区区公所已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故。
且说那三区区长杨文甲半路负伤。混乱中他趴在沟中的草窝里一动不动装死。待队伍过后,他起来包扎伤口,偷偷地溜回了家。
到第二天,当跑回来的人带来消息,说整个保安团悉数被歼,国民一军的士兵伤亡惨重,杨文甲反倒侥幸起来。几天以后他伤势见轻,便攀着手臂到区公所上班。然而此时,胡庭起已在区公所主政。
只是,胡庭起这时候还没有得到上面的委任。
杨文甲从外面过来了。此时他胸吊白纱,神色肃然。胡庭起咋一抬头,瞬间那惊慌,“腾”地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还以为是大白天见到了鬼。
这胡庭起城府极深,前后也不过一愣之间,他已恢复过来。
但见他马上满面笑容,走向前迎道:“哎呀我的杨区长,恭喜恭喜!”
杨文甲此时并不知道胡庭起所作之事。再说他数日不在,区上的诸多公事当有人管,一时并不在意。看到胡庭起笑,他也笑了,说:“妈了巴子,死里逃生,我捡了一命!”
听此一语,胡庭起马上知道了他仍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心中便有了底。他笑道:“俗话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日后杨兄定然步步高升。走,今日小弟特设宴为杨兄压惊!”
说着他过来拉起杨文甲的左手。他的左手没有负伤。
对胡庭起这格外热情,刚开始倒使杨文甲有点不好意思。可,胡的甜言又说得他心中得意,一时便有些犹豫。胡庭起看着他的脸色又笑道:“走吧!小弟今日特领你去一高处,此处名日‘云香酒馆’,让为兄品尝品赏人家四川人的麻辣,那——是多够味!”
这程庄寨镇本不算大。杨文甲前后也不过半月未到,他还从没听说过镇上有个什么“云香酒馆”。他觉得倒是稀罕,便有心去探个究竟。于是,便于胡庭起一起,一边走,一边说些战时凶险,即刻间二人已是笑语连声,一起出了区公所。
从区公所向北,一条二百米的小街,尽头便连着十字街口。自那里东去不远,当又是一个十字大街来到,这里便是整个程庄寨的最热闹之处了。
二人来到这。胡庭起抬手一指街东说:“到了。”
要知道这条大街杨文甲最熟悉不过了。杨文甲心里很清楚这条大街从头到尾连一家饭馆都没有。就连从前的一家名号为“聚朋阁”的酒楼虽在不远,也早因经营不善而关门走人,老板先跑了。
这时候他一笑,问:“哪呢?”
胡庭起也是笑,说:“你看那昔日‘聚朋阁’!”
杨文甲这才抬头注目。果见那楼面的“聚朋阁”已不复存在,如今上面正书:“云香酒馆”。望当下日光照耀,那四个烫金大字炙炙生辉。
四面房舍被红漆粉刷一新,又见门前车水马龙,人来客往,好一个崭新模样。
杨文甲止不住问:“如此大方,何人所开?”
胡庭起答:“此人名叫杨玉阁,曾为军人,不想他做生意也十分了得,你看这区区几日,他竟把饭馆摆布得!”
杨文甲更觉稀罕。于是他紧走几步头前进入云香酒馆,一心想要看看这杨玉阁究竟何许人也。
再说在这时局动荡的岁月,杨玉阁新开酒馆,他深知明匪虽然可防,却担心一点小心不到开罪了上面的哪一位达官贵人。而镇上的三教九流,他更是不敢小觑。为此,他雇用的多是本镇人。看现在正迎上来接待的堂倌便是一例:这堂倌有十六七岁。他上穿白衣一件,下着青色步裤,脚蹬布鞋布袜,腰上系一红布围裙。浑身上下收拾得那个干净,一尘不染。
俗言讲只吃干净人的窝囊,不吃窝囊人的干净。便这一个堂倌,让杨文甲见了就心中舒服。
杨文甲再看满屋桌櫈摆放齐整,一桌桌人满为患。于是他顿生羡慕。这时候便见堂倌上前躬身一礼,脸笑如花,道:“二位区长,楼上有请。”随唱“杨区长,胡副区长驾到——!”
他这一嗓子,分明是告诉杨玉阁。立见杨玉阁从内厨走出。且说不日前杨玉阁开门应市,曾发请帖于区公所,那一日胡庭起接到请帖前来捧场,此人他定然认识。而走在他身边的陌生人不用问也可知道。于是他过来抱拳使礼,脸上一笑说:“二位区长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随对内喊“拿上等酒菜端二楼客庭。”又转脸对着他们大声道:“今日小弟做东了。二位请!”
杨文甲此时细观杨玉阁,看他不卑不亢,面相忠厚,且言谈举止间自露豪爽。想自己姓杨他也姓杨,说不准二人五百年前还为一家,一时心中喜欢。便由衷道:“杨兄,你有才呀!”
杨玉阁哈哈一笑,道:“小弟初出,许多事有求诸位,却不想如今高攀,竟与区长本为一家,倒让小弟放心许多了!”
杨文甲听话听音,心里就更觉于他亲近一层,便道:“在我辖区,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捣乱,兄弟放心!”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走,三人已是上了二楼。此时杨玉阁走前面推开一门,道:“二位入内少等,我先去帮厨,一会儿便来陪二位兄长喝酒。”说完,看他们进去,他便转身下楼。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胡庭起一直在后面跟着,顿觉受了冷落。他念及这正副区长也不过一字之差,竟如天渊之别,已是心生妒忌。
不一会儿热菜上来,看那荤菜有:麻辣鸡,麻辣全鱼,红烧牛肉,猪肉扣碗。素菜是:烧豆腐,炒豆角,凉拌鸡蛋和甜丝藕。八大盘皆摆满一桌。酒是整坛女儿红。到这,胡庭起望着此比往日待他的更为丰盛,已起杀人之心。
也算事有凑巧。再过三日之后,兰封县要召开一次特别重要的“剿共”大会。那公文一直送到了他们的酒桌之上。
这还不讲,前来呈送公文的士兵还一定要杨胡每人都在上面签字。那意思很明显:届时风雨无阻,任何人不得有误!
且说杨文甲和胡庭起二人均感事态严重。到了这一日,杨文甲早早起床去喊胡庭起,本想与他一同前往。但是到了胡家,却被告知胡已头前一步,先走了。
于是杨文甲便急急赶路,还想着沿途土匪出没无常,要撵上那胡庭起自己也好有个伴。
就这样他一路步履匆匆,看看行有八九里地,来在一片荒丘之间。
这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险恶之地。但见两边岭上蓬蒿齐腰,北风一吹“瑟瑟”作响。杨文甲此刻已上了岭头。这时他正要沿路而下,一低头,突然看到前面有四个持枪大汉并排而立,拦住了去路。
杨文甲这一惊非同小可。然而他已是掏枪不及。紧急中他问:“朋友,哪路好汉,为何拦我?”
四个之中有一人讲:“我们拿钱做事,替人消灾,不需多说!”
杨文甲道:“请问朋友,此为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猪脑子笨蛋,死到临头竟不知冤家,活该!问阎王老儿去吧??????”说着手中枪响,一连五发,全射进杨文甲胸堂。
杨文甲一头栽倒血泊,身亡了。
这时候,就见胡庭起从不远处的草莽中站起。他缓缓来到他们面前,吩咐一声先把尸体抬到岭后埋掉。待一切处理好,他取银钱分付每人。最后,眼望着那四个杀手离去。他又坐在那儿喘息良久,想了又想,直到觉得万无一失,方才起身,一个人径奔兰封县开会而去。
但说胡庭起前来参加“剿共”大会。他一入县城,看到大街之上人行匆匆,个个面露恐怖之相。沿途而去,两边的国民军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如临大敌。
他又望大街两边的店铺。只见家家墙面不是粘贴有消灭“**”的墨子红纸,便是用白石灰刷写的坚决打倒共产党或是捉拿匪首某某某的大字标语。
这就让胡庭起高兴起来了。
胡庭起虽然是做贼心虚害怕败露。可他却从中不难看出今天的大会似乎距离自己相去甚远。便说事至今日,他虽然从没见过共产党是什么模样,倒也听说过那些共产党人全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
他不清楚英雄们到底犯下了什么比自己更为严重的大事,竟惹动官府如此盛怒。他想,看来又一场大屠杀即将开始,自己还真需要到里边去瞧个明白。
上午九点一刻,胡庭起准时来到了大会会场。
会场设在县学一小的体育场上。只见场地四周全是持枪的军人。
前面的主席台是用桌子临时拼成一个方阵。上面坐着省府要员。可以看得出,那些位于上首的军人衣着毕挺,必是中央特派。
大会开始之前,本县县长孙志远首先点名。当点到三区区长杨文甲,胡庭起慌忙一站说:“他没来。”
孙县长万没想到他严令之下,仍有不告而缺席者。在这么多的大员之下,他顿觉失了颜面,可他却想着下面能有个理由编出来也好让他下台,于是他强忍怒气问:“为什么不来!”
胡庭起有意说:“我不知道。”
可把孙县长恼死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妈了巴子!他是不想活了??????”这时刻便见坐在他身边的副县长伸手拉拉他衣服,小声说:“县长息怒,快往下进行,会还没开哪。”
孙县长这才又继续向下点名。还好,后面的无一缺席。
点完名,孙县长气还没喘过来就大喊:“下面,请省党部王部长讲话,鼓掌欢迎!”